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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苏洗好手,用指头拽紧小铃铛的舌尖。小苏说:再见。小铃铛的发音不能表达任何内容,但节奏和声调有了个大概。她发不好那个音,她只能知道那个音的意思,是再见。
为了使谎言自圆其说,小苏不得不把自己的秘书工作拉长四个小时。也就是说,小苏不得不在每天下午一点半上班。即使是这样,在时间问题上依然有漏洞。这个漏洞成了未来生活的隐患。小苏尝到了谎言的厉害。她每天得用四个小时去忍受四个小时。生活一旦需要谎言,谎言自然而然就构成了生活本质。
小苏逛完两条街,一想起将来编不完的谎言,脚底下又累了。小苏不敢逛街了。万一碰上什么人又是一通瞎话。过得好好的,一不小心倒成了贼了。
下午两点钟小苏打开了汪老板的家门。办公室的钥匙很漂亮。质地坚硬冷漠。不锈钢的。小苏不喜欢不锈钢,不锈钢的触觉使世界充满了医疗性质。小苏把不锈钢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个转动,这个转动唤起了小苏内心深处最糟糕的时刻。不锈钢在深处的转动给小苏留下了永恒惊恐。
屋子里又暗又凉。豪华居室向小苏打开了一个冷漠空间。推门的刹那小苏想起了汪老板。这个冷傲的空间显然比它的主人更为冷傲。小苏向四周张望,这样的家里怎么也不该没有电视和电话的。汪博士怎么也不该使自己的生活远离电视电话的。小苏一个人坐在沙发里头,想不起该做什么事。小苏的脑子里空了一大块,仿佛做了一个梦。这个梦一同被空调弄凉了,像在地下室,鬼气森森地游来荡去,不见痕迹。小苏在这样的时刻追忆起手术,现在和那时是一样的,空了一块。但不是子宫,是在别处。
小苏盼望汪老板能早点回来。在这个空洞的午后小苏惟一的盼望就是他能早点回来。这种盼望使小苏无法面对自己。坏感觉笼罩了小苏。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小苏在心里骂道,这他妈的是哪儿对哪儿?
阿娟一家四口一起从水泥楼梯上上楼。耿师傅在窗前对夏末说:画家,中午来喝酒。夏末和小苏走到门口,他们的儿子回家了。耿师傅把手伸到阿娟怀里,小心地扒开孩子的两片开裆,大声说:你看!你看!夏末的手里正捏着一支干净画笔,他用画笔在孩子的小东西上轻弹了一把。耿师傅说:你看看,货真价实!阿娟只是笑,她的笑容里一股奶香无声飘拂。小铃铛不知道他们在高兴什么,伸出了两手往上挤。阿娟侧过身子给小铃铛看了一眼,她侧身的时候露出了大半个rx房,又鼓又胀,血管都看出来了,墨蓝蓝地四处蜿蜒。耿师傅高声关照说:别做饭,到我家喝酒。
夏末和小苏的这顿酒吃得不喜气。耿师傅交代完喝酒就开开心心回家了,夏末和小苏回到屋子里开始了无声对视。夏末说:去不去?小苏一脸不高兴,但想起了鸡汤,似乎总也抹不了这层面子。都请了,小苏小声说,怎么好不去。夏末放下笔说:总不能空手吧!小苏说:当然不能空手了。
小苏和夏末在酒席上说了一屋子好话。阿娟的肚子瘪下去了,两只大xx子却在酒席边晃来晃去,喜气洋洋的。阿娟说:吃!阿娟说:喝!阿娟不会说话。不会说话的人就怕别人停筷子。小苏和夏末都在心疼额外支出的一百块,胸口不大通,有点心不在焉,嘴里不停地说,吃了、喝了。
耿师傅捏住小铃铛的耳垂,开心地晃几下。小铃铛似乎正为什么事不开心。耿师傅大声说:丫头,你可不能像过去那样了,你爸妈顾不上你喽。小铃铛不知道爸爸在说什么,只当是惯她,脸上松动些了,咬咬筷子冲着夏末和小苏笑。阿娟说:也惯她这么多年了,对得起她了,总不能衔在嘴里一辈子。这么说着话小儿子在糙席上动了几下小腿。阿娟走过去,拖着声音轻声说:噢——又尿了,噢——你又尿了。耿师傅放下酒盅凑上去,两个人仔仔细细地又换又擦。耿师傅的酒有了四五分,提着他儿子的两条腿,嘴巴伸到裆里去,数快板那样亲一口说一句:小xx巴,一厘五,有你爸妈不吃苦;小xx巴,一寸八,塞在裆里走天下!耿师傅和阿娟侧倚在床上,似乎忘了家里的客人了,他们逗着儿子,下巴挂在下巴的底下,张着嘴说:噢!噢!噢!
小苏听着耿师傅的快板,觉得好笑。她捂着嘴,却不好意思笑出声,只是用眼睛不停地瞟夏末。夏末的脸上突然很难看,正用一种严峻的目光注视着小铃铛。小苏顺着夏末的目光望过去,小苏一看见小铃铛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凉了一大块。小铃铛正在看她父母惯弟弟。她的目光里有一种疯狂的气息在九月的中午寒风凛冽。她的目光很直,从目光里透视出来,像一道铁轨,一辆火车沿着这道铁轨向她的弟弟呼啸而去。夏末和小苏同时看见了这趟火车,他们不知道火车上装的是什么,但他们看见了危险,看到了一种巨大灾难,这种灾难一定会在未来某个日常时候骤然降临。
小铃铛对自己失宠的程度并不明晰。她把希望赌在了父亲身上。小铃铛和阿娟在那个中午最终闹翻了,阿娟正忙着儿子,并不知道她和女儿的关系已经到了危险边缘。阿娟把儿子的尿布丢在塑料桶内,对小铃铛做了一个搓洗的手势。这个手势使小铃铛伤心不已。小铃铛一出了门就把那些尿布扔向了半空。一阵火车风推波助澜,尿布在半空有了秋后落叶的萧瑟迹象。阿娟在那个晚上再也没有找到那些尿布。阿娟不停自语:哪里去了?怎么都不见了?
小铃铛扔完尿布就走向了巷口。一个下午她在那里守候她的父亲。她在等父亲下班,父亲的粗大巴掌会把她的内心委屈全部抚平的。父亲下班时步履有点匆忙。小铃铛扑上去,站在父亲的两条腿中间,两只胳膊搂紧了父亲的两条腿。小铃铛仰着头,在父亲眼里找自己。父亲低了头说:弟弟好吗?父亲很开心地掰开她的手,拉住她往回走。父亲笑着说:我们看弟弟去。小铃铛把手松开了,父亲的眼里什么也没有了,就剩下弟弟的尿布cháo涨cháo落。小铃铛站在原处。夕阳把她的影子平放在地上。她望着自己的影子,影子如她的聋哑状态,又寂寞又漫长。夏末从对面走来,伸手拍了拍她的腮。小铃铛侧过脸,伴随着敌意让掉了这次无聊抚摸。
小苏坐在汪老板家里上班,她所做的工作很简单,和时间比耐心。整个午后充满了小苏内心独白。她以这种方式悄悄与自己周旋。这个家真的不能算家,像家的感觉说到底只不过是一笔买卖。小苏坐在沙发上,仿佛生活在生活的背面。这是一种极其别扭的感受,甚至让你的哭泣都找不到悲伤由头。
汪老板回来得偏晚,带回来一脸倦容。小苏很快注意到汪老板的习惯,回家后总是先站到窗前,用一只指头挑起百叶窗叶,静静地望着窗外。小苏站在他的身后,守住他的沉默,有点尴尬。小苏犹豫了片刻,说:汪老板,能不能在公司给我找一份活,做什么都可以的。汪老板掉过头,眼珠慢慢地移向小苏。汪老板不高兴地说:我给你的工钱不低了。小苏说:我不要你给我加工钱,我就想有自己的一份工作。汪老板说:你有自己的一份工作。小苏说:这不是我的工作,我只是需要这笔钱。
汪老板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杯子很干净,小苏透过玻璃甚至看得见汪老板的指纹。指纹被放大了,像一张蜘蛛网。汪老板的目光和那杯水一样没有任何实质性内容。他望着小苏说:你想做什么?小苏的回答充满自信,小苏说:我只想投入生活,我受过高等教育,我相信什么都行。汪老板听完小苏的话目光敷散开来,变得松散忧郁。汪老板冷冷地说:那就试试。小苏酒醒之后才知道自己醉了的,汪老板给她的活不重,只是陪客人们吃吃饭。汪老板交待好了,所有的事都由别人谈,她只要坐在那里,陪陪就可以了。小苏入座时落落大方,显得文质彬彬。小苏坐在一边,静静听,一切都好好的,后来一个客户向她敬酒。小苏不能喝酒,可人家客客气气,也是文质彬彬的样。人家敬酒的话说得滴水不漏,又合情又合理,一套一套的。小苏被说得都感动了,要不喝下去小苏自己都不好意思。后来小苏就喝了。这一喝就开了头,又站起来一个,同样客客气气文质彬彬的样,话说得更合情更合理,逻辑更为严密。小苏不知道说什么,只是赔着笑,只能又喝。大家一起对着小苏热情,小苏都分不清谁是谁了。后来小苏的笑全僵在脸上,只觉得不会笑。小苏实在不能喝了,人家还是亲切地劝,弄来弄去小苏坐不住了,恨不得把酒杯砸到他们脸上去。可是人家笑容可掬,也不像存了什么坏心思。小苏每喝一口就像吃了一口苍蝇,小苏都快要哭了。后来总算是自己人仗义,给小苏解围,搀出去了。小苏一出门就一阵呕吐,丢了一地的人。
小苏醒来时躺在一张沙发上。屋子里没有人。小苏口渴得厉害,倒了水极猛地往肚子里灌,灌了一半汪老板却推门进来。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示,就那么冷冷地望着小苏。伤心委屈和愤怒羞愧在小苏的胸中一起往上冲。她的泪眼对着汪老板,无助地对着汪老板。小苏侧过脸,泪水涌上来了,两只肩头耸得老高。汪老板走到她的身边,说:在这个世上你只适合做两样工作:教师和医生。可是你自己放弃了。
为什么我就要做教师,小苏大声说,为什么我就要到山沟里去做教师,我偏不!
小苏带回家一身酒气。酒气是一种顽强固执的气味,只要它自己不肯消散,你怎么洗也洗不尽。夏末隔了两米远就闻到小苏身上的气味了。小苏一见到夏末委屈全上来了,产生了哭泣欲望。但小苏不敢哭,酒气和哭泣是女人身上很坏的组合,容易使男人往坏处想。小苏扔下包,弄得若无其事。但她的脸色太难看,这一点她再装也装不掉。她的脸上是高强度做爱之后容易产生的那种青色,在夏末眼里充满了下流的餍足与茫然。
你干什么了?夏末严肃地问。
同事们和我吃了顿饭,小苏说,一点不喝总不好。
你干吗要喝醉?
没有啊,我没醉,小苏笑着说,你看我醉了?
夏末望着小苏。她明摆着在说谎。她现在说谎都大义凛然了。夏末气不打一处来,话从嘴里横着往外拖:我看你都不知道自己醉成什么样了!
这话戳到了小苏的疼处。小苏回了夏末一眼,委屈一冲上来就把她冲垮了。泪水把这个家弄得摇摇晃晃,小苏打起精神伤心地说:我是醉了,别人要有能耐也轮不到我出去醉!小苏在这个晚上撂下最后一句话,随后火车把这个夜带走了。阿娟翻出了小铃铛的旧衣裤。这些旧衣裤小得早就裹不住小铃铛的身子了。阿娟决定在上午拿它们改成尿布片。阿娟怎么也料不到小铃铛会做出那样的举动。她猜出了阿娟的心思,凶猛异常地扑了过来。小铃铛一手抢那些旧衣裤,一手夺那把剪刀。她不肯答应用自己的旧衣裤做尿布。这次争夺伴随了小铃铛的尖锐叫喊,那趟南下的列车都没能盖住小铃铛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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