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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第1页)

陈墨称呼他的弟弟和妹妹,均用单字:&ldo;青&rdo;、&ldo;黄&rdo;或&ldo;白&rdo;。

陈青叫陈墨为&ldo;哥&rdo;,马每文却不是这样。马每文比陈墨年长一些,除了年龄的差距使他不能随着陈青称他为兄,陈墨的愚钝大概也是其中一个不可言说的缘由吧。似乎一个智力欠缺的人是不配做别人的哥哥似的。马每文对陈墨直呼其名,陈墨呢,他用字俭省惯了,叫马每文为&ldo;马&rdo;。

马呢?陈墨接过陈青提着的东西,一边朝家走,一边问她。

陈青说,马有事外出了。

陈墨&ldo;噢&rdo;了一声,对陈青说,红在家。

张红是陈墨的老婆。由于陈墨轻微智障,所以当年介绍给他的三个女人各有缺陷。一个是因出天花而落得满脸麻子的姑娘,一个是连裤腰带都要由人帮着系的痴呆,还有一个就是因小儿麻痹落下后遗症的跛脚的张红。陈墨说看着满脸麻子的人,他吃不下饭;而那个痴呆老冲她笑,他嫌不会哭的女人,男人就没法疼她;反倒是一歪一斜走路的张红,让陈墨动了心。他对陈师母说:她是个需要男人搀扶的姑娘。而陈青的父母,相中的也是张红。她虽然不漂亮,但脑子没毛病,善良而勤恳。最关键的,是她的名字中有个&ldo;红&rdo;字,合该是陈家的媳妇。

陈青走进土楼时,张红正坐在院落的树阴下择菜。她显然也对陈青的独自回来感到意外,她站起来,洗了手,一边给陈青泡茶,一边问她:俺妹夫呢?

陈青说,他生意上有事情,外出了。

张红对陈青说,妈出去看人宰羊去了。

张红把一只空酱油瓶子递给陈墨,差他去食杂店打酱油。将陈墨打发走后,张红叹了一口气,对陈青说,楼上的王卷毛又来勾搭爸了。别人偷着告诉我,王卷毛在炉具厂那儿开了个裁fèng铺子,爸常去那儿和她见面。他们回曼苏里,前脚一个,后脚一个,还以为别人不知道呢。

王卷毛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女人,住在陈家楼上。由于土楼的上层不像下层有院子,能栽种个花糙、葱蒜什么的,所以上层的人往往利用探出的阳台,养些盆花。王卷毛家在阳台养的却不是能散发出香气的花,而是一群鸽子。鸽子长着翅膀,你不能不叫它飞,所以她家阳台有一扇窗始终是敞开的。鸽子里出外进的时候常常将陈家刚晾晒出去的衣服遗落上屎,而王卷毛在打扫脱落的鸽毛的时候,喜欢把它们顺着阳台往下撒,全都扬在陈家的院子里,呛得人直咳嗽。陈大柱为此和王卷毛绊过几次嘴,两家为此伤了和气,见面连招呼都不打。

第三地晚餐(6)

王卷毛的男人是个蔫头蔫脑的菜农,春夏秋三季他喜欢呆在农田里,风雨不误。到了冬天,他就闷在家里,一天到晚地抽着旱烟。王卷毛骂她男人&ldo;大烟筒&rdo;的吼声,就时常在冬天时一声声地响起了。

王卷毛在曼苏里做小本生意。夏天卖凉糕,冬天卖糖葫芦。他们有两个儿子,一个在寒市殡仪馆当火化工,一个在曼苏里当菜农。他们都是年纪轻轻就结婚生子了。也许是因为王卷毛飞扬跋扈的个性,两个儿子都不常回来。所以王卷毛骂她男人的时候,常把两个儿子也捎带上,声称如果他们父子三人是三只鸽子的话,她会全部杀掉,一只调汤喝,一只用辣椒爆炒,另一只红烧。王卷毛的男人这时就会眨巴着眼睛,&ldo;啧啧&rdo;赞叹着,说,真会吃!

王卷毛和陈大柱的私通,始于六年前她家下水管道的堵塞。上层堵,下层就跟着遭殃。那时正值酷暑,王卷毛家厨房漫出的刺鼻的污水顺着阳台淋漓到陈家的窗户上。陈大柱在社区服务站就是干这一行的,尽管他满心不乐意帮助王卷毛,但为了自家的安宁,他还是带着工具主动上楼帮忙了。这次管道疏通的结果是,王卷毛家的管道从此后经常性地堵塞,而且都是在她男人下田的时候。她每次都会站在二楼的阳台上,高声大气地冲楼下的陈大柱吆喝:老陈,管道堵了,来通通啊!陈大柱嘴上嘟囔着,怎么又堵了?可他唇角泛起的却是喜悦。次数多了,陈师母就起了疑心。有一回,陈大柱疏通管道回来,白棉汗衫上沾着两根微黄的卷毛,只有王卷毛才有这样的头发,陈师母冷冷地对丈夫说,以后她再吆喝堵了,你不能去通了!

陈青那年正要和马每文结婚,每天都出入家具城和和百货商城,打扮着家和她自己,根本没有察觉到父母间的不和。只是到了出嫁前夜,陈黄悄悄对她说,父母铺两床褥子睡了,一个炕头,一个炕稍。陈青问为什么?陈黄就把父亲隔三差五上王卷毛家疏通管道的事对陈青讲了。还说王卷毛常常宰杀鸽子犒劳父亲。陈青气得眼眶涨疼。到了婚后第三天回门的日子,陈青走进灶房,看见母亲花白着头发站在水池旁,用唯一的手洗着杯盘碗盏的时候,她不由得抱着母亲的肩膀哭了。陈师母明白女儿为什么哭,她对陈青说,你爸说了,以后再不上楼了。唉,他跟我说,他从来没有被一个女人用两条胳膊紧紧搂过,那滋味太好了,他抵挡不了啊。我从来没有搂过你爸,也没法搂啊。他做那事也就做了吧,他不该责怪我,说我像根木头!他得知道,就是这根木头给他养活了四个孩子!母亲哭了,陈青却止住了泪水。她用母亲刚洗刷好的一只酒杯倒了满杯的高粱烧酒,端着它走进客厅,酒足饭饱的陈大柱正翘着二郎腿和新姑爷舒服地聊着天呢。陈青镇定地走向父亲,将酒从容不迫地从父亲的头上浇下去,然后将杯子摔在地上。杯子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粉身碎骨了。从那以后,陈大柱果然变得规矩起来了。

男女一旦有了私情,要求对方做什么事情时总是理直气壮的。陈大柱不理睬王卷毛了,可她却找上门来理他。她是个聪明人,不再提疏通管道的事,她会吆喝陈大柱:哎,老陈,我家的窗玻璃碎了一块,你帮着我镶块新的?再不就是:老陈,我要把衣柜挪个地方,你帮着我搬搬吧?陈大柱当着家人的面一脸尴尬,回绝不是,不回绝也不是。陈黄就对王卷毛说:你又不是没有男人,让你家男人干你的活不是更对路吗!王卷毛听出了弦外之音,她急赤白脸地说:我家男人下田去了,再说他不懂怎么干活。陈黄更加直白地说:他不会干活,不是还在你身上干出了两个儿子吗?虽说有一个在殡仪馆天天跟鬼打交道,可他总归是个能撒尿会吐痰的人啊!陈黄的恶语,带给王卷毛的羞辱可想而之了。她被气回了家,站在楼上跺脚,将楼板震得嗡嗡响。她骂陈黄是个丑八怪,这辈子别指望嫁出去了。从那以后,但凡陈家有点什么不顺的事,被她知道了,譬如陈黄谈崩了对象,陈大柱丢了钱包,陈白暑假回来时不慎摔碎了眼镜,陈师母在雪中跌断了一根腿骨等等,王卷毛总要宰上一只鸽子,用辣椒爆炒了庆祝。这时会有两种东西飞旋而出,一个是王卷毛幸灾乐祸的粗哑的歌声,一个是辣椒窜出的辛辣的气味。辣椒是生性风骚的调料,东窜西跳的,最能挑动人的欲望。它每次跑下楼,都会熏出陈家人的眼泪。几年来陈家不如意的事情是不断的,所以王卷毛把那一群鸽子都宰光了。

第三地晚餐(7)

陈黄在曼苏里敬老院当服务员。它是寒市民政局下属的一个单位,里面收留了二十多名鳏寡孤独的老人。财政拨款的事业单位,人员工资有保障,待遇也高。所以敬老院是最令曼苏里人眼红的一个单位。而陈黄在此之前一直在兽医站当兽医,由于生意清冷,每年只能开一、两个季度的工资。陈青和马每文恋爱后,马每文靠着他的社会关系和金钱,把陈黄调到敬老院,让她由侍侯牲畜改为侍侯人。婚后不久,他又把在废品收购站打杂的陈墨塞进曼苏里邮政局,使他穿上了制服,让陈墨成为了一名正式工人。邮政局配发给陈墨一辆自行车,车后座儿的一左一右吊着两个方形的墨绿色帆布信袋。每当曼苏里人看见陈墨驮着两个鼓鼓囊囊的信袋走街串巷投送信报,或者是陈黄穿着白棉布工作服去菜市场为敬老院采买东西时,人们会发出&ldo;啧啧&rdo;的叫声,说,看人家老陈家,大闺女嫁了个好主儿,把一家子都带起来了!劁猪的给人喂饭去了,摸脏瓶子的手摸干净纸去了,这世道,妈妈的!

陈黄在兽医站,劁过无数的猪。每当她听到这样的议论时,气得脸都扭歪了。陈墨呢,他到底生性愚钝些,从不把别人的话往坏处想,他嘿嘿笑着,于是路人就逗引他:你小子行啊,家里有个红,奶子大;家外还驮着个绿,也是一对大奶子,里里外外都有你啃的!陈墨知道人们在拿那两个大信袋和他开玩笑,他说:家里的是肉的,家外的是纸的!陈墨的话带给人的快乐可想而知了。

马每文为陈家兄妹安排了可心的工作,岳父岳母也就格外看中他。马每文每次驾车带陈青回来,总会成为陈家的节日。陈师母会从菜市场提回现宰的鸡和鱼,陈师傅也会帮着淘米择菜、摆筷置盏,马每文被恭敬得春风满面的。每次他们离开曼苏里,家人在送行时总要跟着车走上几百米,那时马每文就会把车开得像牛车一样慢。陈青最受不了这情景,感觉是看一群乞丐在可怜巴巴地跟着一个富人,等待施舍。这时她会屈辱地呵斥马每文:摆什么谱儿,快开呀!马每文加大油门,车速骤然而起后腾起的滚滚尘土把家人罩在黄色的迷雾中,陈青的心会撕裂般地痛起来。所以,最近两年,她很不情愿回到曼苏里。

陈师母的美貌遗传给了陈青,而陈黄继承的则是父亲的丑陋。陈黄身高只有一米五,小眼睛,塌鼻子,皮肤黑而粗糙。陈青和陈黄站在一起,很难有人相信他们是亲姐妹。陈黄常常抱怨母亲:你怀我姐的时候一定天天喝牛奶、看美景;怀我的时候一定是天天吃粗粮、捅炉灰!

陈师母是不爱笑的,陈黄这么一说,她往往就会笑了。她笑的时候是不出声的,就像她有了委屈也不出声一样。

陈墨打回了酱油,张红就不再讲公公和王卷毛的事了,她开始说陈黄的事情了。陈黄嫌自己个头太矮,服用了一种增高剂。谁知吃了一个月,身高毫厘未长,唇上却生出了毛茸茸的黑胡子。她悄悄剃光了胡子,谁想到它们就跟割过的春韭一样,又不屈不挠地长了出来。陈黄长了胡子后,人们都说她要变成男人了,她为此哭了好几场。以前她喜欢在周末回家住上一宿的,现在已经有半个多月不回来了。

张红叹息了一声,陈青也跟着叹息了一声。她在叹息声中去寻母亲。

张红说,最近一个月,在曼苏里的南头,也就是废弃的砖窑厂前,有人现宰现卖活羊。宰羊人是三一屯的养羊户,他每次行二十里路,蹬着三轮车载来一只羊。曼苏里的清真饭馆很得意他的羊。这个人很怪,明明一天可以卖两、三只羊的,可他偏偏只驮来一只,所以想买鲜肉的人就得提前候着。宰羊人大抵中午到,抽上一支烟后,他会把羊绑在青灰色的水泥柱子上,麻利地将刀子伸向羊的颈窝。羊血咕嘟咕嘟地流向盆子,泛着血沫子,冒着热气,饭馆的店主就能做他最拿手的羊血汤了。他宰羊从来不用第二刀。卖了羊后,宰羊人会踅进一家小酒馆,要上两个小菜,喝上半壶烧酒,然后驮着张羊皮回去。如果他有两天不来,人们便不往好处猜想,以为他喝得醉醺醺地蹬着三轮车,被沿途的车马给磕碰着了。然而不出第三天,他又载着只咩咩叫着的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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