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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10节 赤(10)
然而我爸爸没有死。他活过来了。只在头上留下长长的疤。我说过他是隐忍的,这样的人一般都有坚韧的生命力。猫有九命,人也一样。隐忍的最后通常都会有爆发,火山隐忍几千年几万年终免不了来次惊天动地的爆发。他开始计划逃离。
他要逃离这里,这块流着罪恶和仇恨的血液的贫瘠的土地。他想摆脱地主年代的印痕,像扣在脖子上的绳索一样的牵泮。事实上他一直试图逃离。但是他流着地主的血,在那个年代那就是最深刻烙印在身上的枷锁,所以每次逃离的翅膀刚刚展开就被削断。希望被一次次打破我想他已失去逃离的冲动了。但现在,当他已不在年轻,当他有家室的负累的时候,他又开始新一轮的逃离。他要斩断同这里的联系,哪怕是血脉相连。斩断就干净了么?当数年后我躺在手术台上时,我这样想着。
我是因为急性阑尾炎躺上手术台的。开始没有一点预兆,只是在学校课堂上老师叫起提问时开始有些痛,然后就黄河洪水出闸似的一发不可收拾。起初我以为是痛经,因为平时荤素不忌冷热不分隔一两个月就痛一回,后来才想起例假刚刚过了。在吃了几片药掐了半天虎口还没反应后身边的霓裳急了。吃什么东西没?乱运动没?真的是痛经?我的虎口被激动的她掐的冒出了血珠。然后我说算了算了,先背书,撑一撑就过去了。
我背背书,唱唱歌,歌是霓裳写的,歌名叫《花妖》。正唱到“花妖旖旎,谁来阻止这世界变得冷漠阴暗”那句我就被送医院了。因为我突然昏过去了,像软面条一样从椅子滑到地上。霓裳看着我死人一样惨白的脸估计是给吓坏了,据凌末说她一个劲地在轻轻发抖。很多同学都来了,主要是因为老师到医院来给我签手术单,他们乐得早点散学,约莫是想看看要手术前的人啥样了,这才都拥到病房里。把纯白色墙壁映衬下安静淡定的环境染的杂乱不堪,拥挤而压抑,空气也似乎稀薄起来。我强忍着下腹的疼痛撑着身子坐起来,大声的骂,你们这些混蛋都他妈的给我滚开,你们污染我的天空我的世界还不够,要再来这里毁坏我的宁静么?滚开,都给我滚开。
同学老师们都讶异于我的愤怒,他们阴沉着脸静默走出病房。我重新躺下,对着天花板的一幕苍白发呆,张开手臂轻柔舞动着,像蝴蝶。我的举动吓坏了病床边坐着的霓裳和凌末,他们望着我惊慌失措,我喜欢他们那样担心我的表情,我感觉不孤单。他们是我最好的朋友啊,最好的朋友啊,只要他们不放弃我,我就拥有一切。我想。凌末探手摸摸我的额头,很无辜的说,不烧啊,阑尾炎怎么会伤到脑袋。三个孩子在病房中放肆地大声笑,这样让外面的护士医师们非常郁闷。
手术中很难得我一直清醒着。麻药对我的大脑没造成任何障碍,我断断续续地跟医生聊天,还真天马行空。阑尾这东西,除了能为人类曾经是猴子的历史做个见证外什么功能没有,许是这样被人冷落看轻心有不甘就时不时痛上一痛发点脾气以此证明它的存在。结果却是它只有被切除,真是个讽刺的世界。这次是彻底的分离出身体的一部分,多余的部分。我想起刚出生的我也被切除过一部分,我的多出来的脚趾。看,人就是这样慢慢把自己一部分一部分地丢掉。
我不害怕。
我听到金属地刀剪清脆冰冷地撞击声,听到剪刀剪开肚皮地滋滋声,一个什么东西吸出溃烂的脓恶心的咝咝声,还有缝线时拉出的沉闷的声音。医生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有专属于老人的那种睿智的风趣,和他谈话非常有意思,本来仅有的一丝浅薄的疼痛似乎也在不经意中消失掉了。医生说,这是他做的第九百九十九个阑尾切除手术,九百九十九啊,差一个就九九归一了,那他也就差不多该皈依了。他说他好想给自己做一次阑尾切除手术啊,他自己做手术一定不会很痛,只是他的阑尾早已经被切除掉了,在十二岁,他还不会做阑尾切除手术的日子。说完他自己先笑起来,只是手还保持着稳定,手术程序一丝不苟地执行着。
我忽然想起霓裳和凌末,我亲爱的亲爱的两个人哪,你们还在手术室外焦急等待的吗?我猜想他们等待的姿势,在手术室外安静而诡异的长廊过道的椅子上,霓裳安静地坐在那里,她的脚微微向内侧倾斜,闭着眼睛,睫毛长而微卷如同一个可爱的洋娃娃。我曾不止一次地在同床的夜里告诉她我多么多么的喜欢她的睫毛,我会暧昧的吻她的睫毛,看到她轻轻颤栗着享受的神情。她的手一定也是如平日托着下巴的,脸的轮廓美丽的像深夜河塘中的月影,虚幻而不真实。凌末则会是双手浅浅插在裤兜里,厚实的肩膀向上耸起,靠在墙壁上,墙壁冰凉。又或者立起身来,依旧双手插兜在长廊过道中左右徘徊。他的脚步声在走廊的安静中回响,如同扔了颗石子的水面涟漪层层散去,寂寞水影中的时光也被踏碎,隐约黯淡了。
第一章
第11节 赤(11)
伊霓裳,尹凌末。
这两个名字在我的词典里我曾经一度把他们解释为爱和力量,事实上他们也一直是我的爱和力量,支撑着我在这个阴冷黑暗的世界生存下去。我们称呼对方时都用亲爱的,她是我亲爱的霓裳,穿着彩霞跳霓裳羽衣舞的小仙女;他是我亲爱的凌末,飘零飞散的梦和理想的碎末。我们彼此相依为命,将对方的快乐对方的忧伤当作自己的快乐和忧伤,将对方的伤和眼泪当作自己的疼痛和悲哀,我们互相照顾互相温暖互相遮挡阳光和暴风骤雨。三个人的相濡以沫,这已经不是一种简单的感情,感情这玩意儿,有时候太复杂,有时候有些玄乎。
我和霓裳躺在我那张窄小却洁净的床上时总会在经意与不经意间说起凌末,霓裳说这样让她感觉他就在我们身旁,霓裳说她看得到,不,她甚至摸得到凌末的形状。凌末的头发蓬松得像一大堆森林里阳光下的松针;凌末的额头光洁的像晴朗天空鸟样飞翔的浮云;凌末脸的轮廓像山坡上突兀而出的巨大岩石一般刚强硬朗;凌末的眼睛像暗夜映在湖面上的繁星,霓裳说起凌末时好不吝惜那些美好的词语,她无比喜欢用那些美好的词语拼接成一个个比喻句来形容她的凌末。我总告诉她,霓裳,我亲爱的亲爱的霓裳啊,你让我嫉妒了知道么,你从来不会用这么多这么多美好的词句来说给我听。她说,不,我亲爱的亲爱的瞳瞳啊,我不说是因为你我都清楚,这世界上的词语已经没有适合的足够美好的词来形容你的美丽,你是我最爱的女子。
我的房间通常小而闭塞,在外求学的我总是寄居在一些不知道怎么一层层推下去便算上关系的亲戚家里,而亲情也在这一层层的深延中打了折扣,我能得到的只有同样小而闭塞的房间,以及一张张淡漠冰冷的脸。这和我在白家大宅中是截然不同的待遇,在那里我是大小姐,我雍容华贵我呼风唤雨,所有的奴仆听我差遣,所有的珍馐佳肴所有的漂亮衣裳都是我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的珍爱,我是所有人的小公主。我却更愿意放弃白家大宅那样的环境,我要的是自由,哪怕贫穷平淡。
白家大宅始终是郁结了太多辈人太多年代的咒怨,像个流传了几百年的巨大伤口,在时光的空洞上绽放。事实上也的确如此,白家淀在那场惨绝人寰的大瘟疫后便成了一个世外无人知的地界,甚至政府也没有把它规划入版图之内,就像整个的都被世俗所遗弃掉了。
在我的大伯恩和,奶奶最爱的大儿子被逼溺死后的第三天,我的爷爷终于从外面归来,他手上还提着生意后余钱买的一只猪头,准备拿来烧了吃,犒赏孩子们和家中的爱妻。他脸上挂着那么灿烂的笑容,他想象着孩子们看到猪头时流着口水贪馋的模样,但事实远非他所想象。我的爷爷没有看到自己想象中的场景,他只看到我的奶奶蜷缩在角落,眼神黯淡无光,像失却的花朵。几个孩子也各自蜷缩在母亲身畔,因为寒冷和饥饿而不住颤抖着。
奶奶看到爷爷,先是保持着静默,突然疯狂地跳了起来,她柔弱的手在爷爷背上、臂上、脸上胡乱抓打着。她大声地喊叫,嗓子的沙哑使那些话沾染一种挫伤的愤怒,她喊,恩和死了恩和死了,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我找不到你找不到你你知道么知道么。儿子被人逼死了你却不在,你不在你不救他,你让他活活淹死了就那么活活淹死了。我最爱的孩儿啊,你知道那是我最爱的孩儿啊,你为什么要跑出去你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为什么,孩儿啊,你等着,娘来陪你了!
奶奶说完就冲着墙壁一头撞过去,爷爷一把抓住她,狠狠地抱在怀里。他两只手按紧她的头,他说没事了没事了,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奶奶在他怀里抽泣着,那双已经哭干哭瞎的眼睛又淌出眼泪来,那俨然已不是透明的泪水,而是一滴滴浓稠的血。她说,他们逼他穿着长裤跳进长满缠绵的水草的湖里,不然就要我去跪瓦渣,我是宁愿跪瓦渣的,恩和他不愿意,他跳进河里去了,他跳进河里去了,他跳进河里去了。奶奶一遍一遍重复着这句话,他跳进河里去了。
爷爷从奶奶断断续续破碎的言语中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胸怀中的悲愤同对当初刚刚逃离瘟疫中白家淀在一线天中遇到的劫匪们的仇恨雪融般糅合在一起,燃烧起熊熊的烈焰。他跑进厨房,一会执着一把菜刀跑出来,他的眼睛已经被仇恨的烈焰烧得通红,头发竖立起来,平时温和的他竟也有如此凶神恶煞的时刻。孩子们,我的父亲,和三岁的姑姑吓得浑身战栗,不知所措甚至连哭泣也忘记了。一边的二伯瘦弱的身子靠在门上,冷冷地看着这一切。没有人注意到,只有他看到,那只我的爷爷带回家中的猪头早已不知什么时候掉落在地上,沾满肮脏的灰尘。
我的爷爷白远涯,他手提着一把有些钝化的菜刀,头发因愤怒而竖立,却穿着一身儒服的文雅气息,这个场景在世人眼中显得滑稽而怪异。他冲出门去,在河南这个淡漠的小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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