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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呢?虽然在处世上比老沈沉着得多,很少与人磨擦,但在学术上却与老沈有些相似之处,即认真,不肯听任与自己不同的意见,甚至好争论,借以辩护己见--当然,在后来的不准在艺术上存在个人见解的年代,我这些容易招惹麻烦的性格习惯改了不少不过,在那时,我与老沈常因为艺术见解上的分歧(现在想起来,我基本上属于保卫正统艺术观念,他却一直主张革新),两人吵红过脸虽然艺术上相矛盾、相对立的观点并非是非关系,但我俩都常常会误把自尊心当做一切,一吵便弄得不欢而散加上我们又不在一个系里工作,我与他的关系渐渐不如他与潘大年更亲近一些潘大年比较温和、拘谨,向来不会因为坚持自己的观点而与人相争不过,我同老沈这些大磨擦,并不影响我对他的友情和艺术上的钦佩好象几个小石子儿,怎么也填不满两人年深日久汇积成的深深的友情的湖泊
&ot;文化大革命&ot;初期,我们三人一起受到冲击一个时期内还关在同一间&ot;牛棚&ot;里
做为那时狂热的学生们所攻击的目标,老沈比我和潘大年突出得多他是系主任、名画家、本市文艺界的台柱子,被认做当然的&ot;黑线人物&ot;,自然也是首当其冲家被抄了,住房被压缩了我和潘大年是同他一起到这个学校来的,平日关系又好,便受到株连,一度被打成&ot;小三家村&ot;每次开批判会,他头一名被押上台,随后便是我和潘大年后来我们三人都被下放到农场劳动学校复课时,潘大年由于罪过最轻--这当然也是沾了他自己平日谨小慎微的便宜,而最先被调回学校过半年,老沈也被调回学校象老沈这种人,好坏事都少不了他,无论把他揪出来打倒,还是给他落实政策,都是由于形势需要,也由于他是个主要人物,这样做了就成了当权者工作中的成绩我则不然,我是学院里的二流教师,家庭历史又有些问题,便象被遗忘了似的在农场、在春夏秋冬的田野上整整呆了三年,后经老沈等人向院领导再三请求,才把我调回来上课不久,竟然闹起冠心病来,就在家中养病,平时很少出门,只是偶而到老沈家去坐坐
老沈受过重创,并不见有很大变化一心授课和治学在当时,艺术问题很容易被扯到政治问题上去,搞艺术的人闭口不谈艺术已成了正常的事唯有老沈不这样,好似他是刚从天际下凡的外星人,对艺术仍是兴致勃勃,津津有味地钻研笔墨上的创新每当他谈起艺术来,就要站起身边走边说,好象一个得胜的将军在谈着他的部队他以前谈艺术时并不如此强烈地冲动,他的冲动中,仿佛有种故意与什么人、什么势力相抗争的情绪这情绪过于明显地外露着,叫人担心我曾郑重地告诫他,并用一种吓唬他的口气说;&ot;你难道不懂一句不沾边的话也能被他们上纲,说打成你什么就打成你什么?!你苦头吃得还不够,难道中了魔?不到黄河不死心,非得倒了大霉,一个跟头栽得爬不起来才踏实了?你就不能不说话?不再谈什么艺术不艺术的了?&ot;忽然我停住口,因为我瞧见他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里闪耀着一种偏执的、不满的、挑战似的光芒,隐隐还有对我的一种牌照他把手激动地打了一个制止我再说下去的手式他说:
&ot;不能!&ot;
我默然了,垂下头来却没有怨他如此对待我,因为我了解他艺术在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心中的位置,别人是很难想象的但我懂得,原先我也是这样,只不过我放弃了,或者说是收藏起来……
在那个风云多变的时代,他的处境并不稳,随时都会因波涛骤起而覆舟落水,由于他是名牌货,又总有一个把柄露在外边,很容易抓住,好象一块煮起来还会有味道的大骨头,成了一些人枪头上准星里瞄准的目标我一直暗暗为他揪心,同时预感到祸事迟早要飞到他头上就象在弹丸纷飞的天空中,一只不肯躲藏的照旧飞来飞去的鸟儿,早晚会被一弹击中而倒栽下来但对于他,我毫无办法,似乎只有等待这场悲剧的来临
现在,祸事果然临到他的头上了他怎么样了呢?
想到这儿,我饭也没吃,戴上一顶厚厚的棉帽子,去他家看他
我推开门只见老沈坐在一张破旧的、掉了漆皮儿的小圆桌前手里捏着一个六边形的白瓷小酒盅闷闷独酌他见我来了,没有起身,只略略拾一抬他胡茬浓密的稍尖的下巴,叫我坐在他对面然后才起身,拿一双极普通的廉价的竹筷子和一个同样形状的小酒盅给我他用筷子头点点桌上的酒肴,示意我喝酒吃菜
桌上摆着几只碟子,每只碟子里都是不多一点小菜:炸花生米,香千条,一段咸糟鱼和拌白菜心另有一只竹没儿,放儿张饼,盖着块发黄的笼展布碟儿中间有十多只鲜红的大干辣椒老沈是四jll人,他教学时为了使学生们听懂自己的话,苦练过几年京调,家乡口音竟很淡薄了
我也不客气,只管吃酒以前我来串门,常常遇到他喝酒,每次都坐下来陪他喝两盅今儿所不同的是,气氛格外沉闷老沈也不象往常那样,端着酒壶一个劲儿地劝喝,并放开公鹅一般的响亮的嗓门,高谈阔论起来即使在这心头颇感重压的两年里也是一样但今儿他坐在我对面却一句话也不说,低头不住地喝酒,也不夹菜,白口咬着一根干辣椒来下酒这辣椒想必很辣,使我这江南人望而生畏
他穿着一件对襟的黑绸面的中式小棉袄,紧紧包着瘦瘦的身子,怀里照旧是鼓囊的,那里边多年一直揣着一只墨绿色的胶皮热水袋他有胃口病,怕风寒,还是长期的高血压患者,人就过早地显得苍老,头发白了不少,梳成老年式的背头,但头发硬,总有一些不服贴地翘起来,散开,并象野草那样横竖穿插着他又象个贪玩的孩子那样不爱剪发,长长的鬓发快盖上耳朵了,发根压在领口上他习惯于抬起左手(因为右手总拿着笔),挖开手指,往后理理乱发可是头发亦如其人,颇不依顺,才弄平整,头一动就四面八方地支楞起来
他额顶的头发脱落不少,这是他艰苦的脑力劳动的见证前额因之宽展开来,似乎占了整张脸的一半,圆圆的、鼓鼓的、光滑的,象个地球仪,上边有几条青筋很象地球仪上所标示的山脊和河流每逢他冲动的时候--无论兴奋还是恼怒,这些青筋就鼓胀起来当下又都鼓鼓地凸起了眉头紧锁不展
我俩象在小酒店偶然同桌的陌客,都在喝自己的闷酒
他身后的小铁炉子上放一壶水水早开了,哗哗地响,热气顶着壶盖儿,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从垂挂着一块旧蓝布棉帘的里屋传来轻微而均匀的鼾声那是沈大嫂在里屋睡觉沈大嫂体质不好,他俩结婚十六、七年,没有孩子只要他在外边遇到不痛快的事,家里就显得分外寂寞
他从原先的两间大房子被压缩到这儿来虽说里外两间,按面积只有一间大小,里边只能放一张双人床铺接待来客、吃饭等等活动都在外屋这外屋又是老沈的书房和画室四壁上,用按钉、大头钉和铁钉钉满他的画稿和草图有的几张重叠地钉在一起靠墙还扯了两条线绳,把无处悬挂的画用竹夹子象晾衣服那样夹在绳上屋角摆了一张画案,案上一半被成堆的书籍画册所占据,另一半铺着作画用的毛毡前端堆着砚台、水盂、颜料缸和印床之类,杂乱不堪墙上挂着两个筷子篓,一个放筷子,另一个却插满长短粗细的画笔还有个绳钩晚上他把屋子中间的灯拉过去,勾在绳钩上使之垂在画案上头就这样,他便把不肯用于睡眠的时间耗尽在苹盏灯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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