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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头观景果然最好,他诚不欺她‐‐天高透净,一片晴蓝,看不到一丝云彩。湖周围青山环绕连绵不绝,或缓滩堆石,或怪岩绝壁,目不暇给。水面轻波荡漾,艳阳之下反she出成片成片的细碎光华,象极轻薄的金叶子揉碎了,洒在水里,起起伏伏万点金光。苏颜华脸上红霞醉染,心中如有撞鹿,身子随着船行之势左右前后的轻晃,因竭力想稳住身形,不知觉的将一只脚蹬在船头舷上。
轻舟似箭,破浪而行,湖风吹动她袍脚飘飞,鬓边一精细发也迎风而舞,擦得脸侧肌肤阵阵苏痒。船头轻点,激起朵朵白浪,偶然一串浪花翻过船舷,朝她脚上飞溅过来,她惊慌的收脚想要躲开,上身却失了平衡,&ldo;呀&rdo;的一声就直往后仰过去。
危急之中忽然有一只手将她后背撑住,卸去她往后的力道,刚坐直起来,腰中又是一紧,宁寰双手早环过来将她拉往自己身前,又几乎贴着她的耳朵说了两个字:&ldo;别动!&rdo;顿了一下又道:&ldo;你若是跌到水里,那我可就罪孽深重了。&rdo;
这几句话从宁寰口中说出来,低沉而柔软,可听在苏颜华耳朵里却宛如石破天惊的巨响。她脑中一片空白,连心跳也暂停了,身上却冷一阵热一阵,止不住的微微战栗。她靠着他那么近,甚至能听到他胸膛里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重重敲在她自己的心头。他脸上此时此刻是什么神色,她并不能知道,也不敢转头去看,只能分明的听见自己心里盔甲破碎缤纷落地的声音‐‐顷刻之间,仿佛有些一些以往比生命还看重的东西崩毁了,塌陷了,化成飞灰,又混在满含水汽的湖风之中,一泼一泼兜头罩脸扑向她,可她也只能不管了,她眼睛虽然看不到他,可她心里看到了他,只看到他。
宁寰眼里也只看到她。她脸上肌肤本是凝脂一样温润的玉白色,又极为轻薄透明,此刻从最深处沁出的嫣红颜色,象石榴子外面包裹的一层果肉,晶莹剔透,浓艳欲滴,直红到耳廓深处。额上、鼻尖、耳侧都凝着细细的汗珠,鬓边几丝乌黑的头发被汗濡湿了,贴在脸上,直弯到嘴角。嘴唇紧紧抿着,又微微颤动,唇边一个小小梨涡忽隐忽现。宁寰心里再也忍不住,轻轻伸出手去,欲将那一缕发丝拨到她耳后,手指刚触到脸庞,便感觉膝上的苏颜华浑身一震,一线幽香随之蒸腾而起,幽幽烘入鼻端,不禁如痴如醉。
两人回到不亦乐,已是戌末时分。苏颜华前一日夜里便没有睡好,日间游山览水走了许多的路,又坐在马上颠了半天,此时早乏透了,只强挣着不露出来而已。宁寰却早看出来了,便对苏颜华道:&ldo;今儿个恐怕真是累坏了,我这就走吧,你也别张罗人送,只早些休息了,我改日再来瞧你。&rdo;说着依依不舍告辞出来。
一个人方走至正院,迎面见沈墨安并几个下人却早在廊下候着了,便将扇子往其中一人面前一扔,叹口气道:&ldo;乏了,回吧。&rdo;沈墨安脸上一笑,上前低声道:&ldo;瞧爷的兴致,比原来可高多了,到底比我们陪着有意思。&rdo;宁寰别过头,斜着眼睛看了沈墨安一眼,沉声道:&ldo;你如今倒学会阳奉阴违了,船上那几个人你道我认不出来么?&rdo;沈墨安忙偮下礼去道:&ldo;不敢!爷不让我们跟着,可为着爷的周全,也只能斗胆用了这样的权宜之计。&rdo;宁寰道:&ldo;也亏你想得出来,这么见fèng插针的。&rdo;说着回过头来,却又想到船上一幕,不由带了几分笑意道:&ldo;还不快走,仔细回去晚了让老太太知道,看不揭下你们几个的皮来。&rdo;
十四章楼中语惊天
累了一天,苏颜华当晚挨着枕头便睡着了,一夜里睡得极是沉实,梦也不曾做一个,醒来不觉已至巳末时分。
苏颜华卧在床上静了片刻,又将两手伸出被榻之外长长的伸了个懒腰,方心满意足坐起来。撩开帐子向外一张,只见窗外早已艳阳高起,那日光扑在绵密的窗纸上面,白晃晃刺人眼目,苏颜华却只觉得温暖,心情也不由一片大好,拉长声音细细叹了一声方道:&ldo;枕畔一梦炉烟起,日上三竿风露消。&rdo;又转过脸来往屋中一梭目,香微却没在屋里。正要叫人,只听得外面脚步声由远而近,便披上中衣悄悄起来,想要唬她一下子。刚走至隔扇前面,香微已打起帘子进来。苏颜华一跺脚,嘴里&ldo;霍&rdo;的一声,吓得香微脸上一时失了常色,手里铜盆翻在地上咣咣当当乱转,水溅了两人一身都是。
苏颜华见状将手一拍,靠在花罩上正要发笑,却见香微伸着手直往她嘴上蒙过来,另一只手指指外面,瞪着眼睛也不发声,空张口道:&ldo;宁公子在外面。&rdo;苏颜华顿时醒悟过来,又羞又急,直吐舌头,压低声音道:&ldo;他几时来的?你怎么也不叫我?&rdo;香微道:&ldo;宁公子巳正时候不到就来了。我原说来叫姑娘,他拦着不让,说是姑娘你昨儿个游山太辛苦了,要让你好好睡睡呢。&rdo;苏颜华听了这话,心里一阵恍惚,不由得呆了。
香微见小姐好端端的忽然怔住,连忙劝道:&ldo;姑娘既起来了,好歹快些,别让人家久等才是。&rdo;苏颜华这才转过神,匆匆换了衣服走出来。
香微方打起帘子,苏颜华迎面便见宁寰笑吟吟看着自己,面上尽是促狭之色,料到才刚忘形之举,定是被他听见了,便轻轻低下头去,笑了一笑方走至宁寰身侧椅上坐着。宁寰将扇子一下一下敲在手心上,侧过脸来含笑道:&ldo;看来我今儿来得不是时候,倒把双阁拘住了。&rdo;苏颜华窘得脸红心跳,嘴上却并不示弱:&ldo;宁兄说笑了,你哪里就拘住我了呢?&rdo;见宁寰看着自己,心头一动,又道:&ldo;你既知道了我有这个怪癖,赶明儿再来的时候可得要留着心,别被我唬破了胆子,我可不能向令慈大人交待。&rdo;宁寰闻言不禁哈哈大笑,站起来拱拱手道:&ldo;是是是,贤弟教诲,愚兄定当谨记!&rdo;
两人又顽笑了一回,忽见外面进来一个人,垂首走至宁寰身侧对他耳语了几句,宁寰掏出怀表看了看钟点,方对那人点一点头。那人便却行退至门口,转过身出去了。宁寰这才对苏颜华道:&ldo;同双阁说些笑话,倒险些忘了时辰。&rdo;说着站起身来又道:&ldo;走,咱们到正丰楼吃饭去。&rdo;
苏颜华跟着宁寰从西边便门出了不亦乐,在胡同里东拐西绕走了总有大半个时辰。一路上心想,父亲旧时并未提起过&ldo;正丰楼&rdo;,但听宁寰说话的口气,仿佛十分熟识,想必是京中新近崛起的馆子,这宁寰年纪虽轻,见识却颇为不俗,也不知那里是什么样子,一时间心内极是想往。
又走了一盏茶的功夫,路上行人渐渐多起来。苏颜华只觉四处约略传来管弦之音,呼吸之间也闻到淡薄脂粉气味。又看两旁宅院,虽然大都院门紧闭,门头上却是雕梁画栋红绿高张,门前匾额上一律是&ldo;十万春&rdo;、&ldo;醉兰房&rdo;等艳名,不禁心内鼓响:&ldo;莫不是勾栏娼寮之处?&rdo;便偷眼去觑身旁宁寰脸色。
只见他气定神闲,步态款款,并无任何异状,正待转头,忽见宁寰侧着脸看过来,不禁惊了一下。只听宁寰道:&ldo;双阁早饭也没有用,又行了这一程子路,饿了吧?&rdo;苏颜华忙道:&ldo;哪里,并没有饿。只是,不知这正丰楼是个怎样的去处。&rdo;宁寰哦了一声道:&ldo;前面便是正丰楼,到了你自然知道。&rdo;言毕微微一笑。
苏颜华见这笑中意味深长,耳中嗡的一响,脸上早涨得通红‐‐若是到了娼寮ji馆,自己女子身份怎么还能瞒得过去?但时已至此,若要说不去,又该用什么借口搪塞?因着心里有事,脚下便也走得迟疑,不觉已经落在后面。只见她暗暗叹一口气,又咬咬牙,心道:&ldo;随机应变吧。&rdo;当下面上强作镇定,却禁不住额上冒出虚虚一层汗来。
两人转了个弯子,宁寰将手中扇子往前面一指:&ldo;看。&rdo;苏颜华闻言抬起头来,只见深巷之中一副黑漆木门悄然静立,走近再看,不过寻常民居模样,并无任何花巧之处,门头上黑漆匾额题写&ldo;正丰楼&rdo;三字,夹在四面喧繁颜色之中,竟似清水佳人绝世独立。苏颜华正不知道宁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却在院门前停下来。原来那门只是虚掩,里面一人见了宁寰,早迎出来道:&ldo;爷。&rdo;正是起先在不亦乐向宁寰回话之人。
苏颜华见那人身形高大,穿着半新苍青色宁绸直身,腰间只系一条荼白色素缎绦带,气质斯文儒雅,一双眼睛却隐隐有英气灼人,瞧年纪比宁寰还长些,态度却十分恭谨有礼,便暗暗思量:看来这宁寰家里若非王公贵戚只怕也是达官显宦。想到这里,不知为什么,心内忽然烦躁起来。旁边宁寰却道:&ldo;想什么呢,这么傻站着。还不快随我进去。&rdo;
进得门来,却并没有想象中的莺莺燕燕,眼前只是一座普通小院。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净齐整,东面树下有一口井,井边站着一个伙计,见着宁寰几人进来,并不着意招呼,只点了个头便自顾自汲起水来。苏颜华自父亲过世到今天,穿州过府的也颇有一番经历,却没见过如此托大的伙计,不禁有些咋舌,转头去看宁寰,他却丝毫不以为异,只一径引了苏颜华进了东面厢房。
那东厢房不过两丈见方,用碧纱橱隔成里外两间,外面屋中安放一张榆木小圆桌。宁寰进得门来也不谦让,当先在向门首位坐下,苏颜华便坐了旁边下首。方坐定,便有伙计捧着托盘进来,在桌上摆下两副碗箸并四盘点心。苏颜华略张了一张,只认得其中一盘是生煎包。
记得在永定,苏宅后门紧邻着穿城而过的静河,河边缆石上总系着乌棚小舟。登舟解维,只消行得半刻水路,便有一座四通桥,桥南老七食摊上的生煎包最是美味。
别家生煎包馅料之中有一种肉皮冻,乃是将肉皮煮至溶烂化开,调味之后装在罐中盖好封实,再用吊篮将罐子浸到井水中,等到里面的汁液冻得凝住,倒出来切成小方块,和着肉馅一起包入面皮中。煎包子之时,肉皮冻受热化开,吃的时候便有满口浓鲜汤汁。
老七却不用肉皮冻,只将秘制汤汁兑上香油装在长嘴铜壶中待用。只见他将平底锅满刷一层菜油,排入数十只薄皮大馅包子,待得锅热,在包子之间的空隙中调入面糊,又盖上锅盖,方一手挽住铜壶,一手执一把煎铲立在灶边。那煎铲顶端并不是寻常平口样式,却是剑一般锋利的刃尖,精钢雪亮,仿若上古神兵。
将是时,只听得平底锅中吱吱作响,煎包正值将熟未熟之际,老七手起铲落,将锅中包子顶上尽数戳出一个小洞,手上铜壶微微数点,细长壶嘴起落之间,汤汁已灌入小洞之内。一时间香味四溢而起,足可绕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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