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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嫔连声说:“怪不得。”又将自己腕上伸出来:“瞧这一比,我这镯子颜色就显得浮了。”通贵人插言道:“上回内务府递单子上来,旁的倒不少,只这好翠不多。”莺莺沥沥的说起珠玉翡翠来,自然是极长的话。
初春日短,不过片刻日已西斜。端嫔笑道:“坐了这半日,凉渗渗的,我怕回头腰疼,可要先回去了。”通贵人便说:“那我也回去了,姐姐们若是有空,改日咱们再出来逛。”荣嫔也道:“等暖和起来,逛厌烦的日子都有呢。”端嫔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回头对芸初说:“倒是我疏漏了,你多日不见荣主子,去和她说几句话罢,我和栖霞先回去就是了。”芸初连忙说:“奴才不敢。”荣嫔也说:“不过几天没见,况且在妹妹那里,就和在我宫里一样,难道还能有什么体己话说。”端嫔说道:“我是没有妹子,所以这芸初在我心里,也只当自己妹妹一样。姐妹之间几天不见,说两句体己话是人之常情,姐姐这样说,倒似我与姐姐显得生分了。”一番话说得荣嫔笑道:“这倒叫我却之不恭了。”端嫔回头嫣然一笑,扶了栖霞先去了。
芸初便搀了荣嫔的手肘,两人顺着青石小径漫步往前走。荣嫔的贴身宫女知道她们姐妹二人有话说,所以只是远远跟着。荣嫔便低声对芸初道:“端主子虽然正得宠,可是性子不好,嘴又坏,得罪的人早不在少数了,你得为自己长远有个打算。我进宫这么些年,什么人什么事没有经过?她现在年轻,皇上图新鲜有三分眷念,不过等这新鲜劲儿一过,迟早是撂到一旁去。”
芸初默默听着,隔了片刻才说:“琳琅送我走时,也对我说过呢。”荣嫔点点头,说:“琳琅真是妥当的人。”又说:“你自己一切小心,这就快回去吧。再耽搁久一些,只怕那一位真要疑心了。”芸初答应了一声,便立住了脚。
进了三月天气,日子便一天一天暖和起来。这日中午端嫔歇了午觉,众人便散了,芸初回了自己屋里,正在炕上描花样子,忽见小宫女进来说:“芸姐姐,外面浣衣房的人来送主子衣裳,又打听你在不在呢。”芸初忙不迭丢下笔出来,远远只见是琳琅。满面笑容的迎上去,问:“你怎么来啦”。琳琅说:“我向玉姑姑说了一声,送端主子的衣裳来,正好来瞧瞧你。”握了她的手,上下打量她,见她穿着松花色丝棉袍子,映得那粉白脸上透出红晕,于是说:“你气色真好,可见这一阵子过得顺心。”芸初笑着说:“我如今只管端主子梳头,旁的事都不用上心,所以长胖了呢。”
芸初引了琳琅去自己屋里坐。两个人细细说了大半个时辰的话,琳琅怕耽搁差事,便要回去了。芸初忙开了炕头的箱子,取了小小一贴东西给她:“这个是端主子赏我的,说是朝鲜贡来的参膏,擦了不皴不冻呢。”琳琅说:“主子赏你的,你留着用就是了。”芸初说:“我还有,况且你拿了,比我自己用了我还要高兴呢。”琳琅听她这样说,只得接了。
她从咸福宫出来,贪近从御花园侧的小路穿过去,顺着岔路走到夹道,正巧遇上冯渭抱着衣裳包袱,见了她眉开眼笑:“这真叫巧了,万岁爷换下来的,你正好带回去吧。”琳琅说:“我可不敢接,又没个交割,回头若是短了什么,叫我怎么说得清白。”冯渭说:“里头就是一件灰色江绸箭袖。”琳琅道:“又在信口开河,在宫里头,又不打猎行围,怎么换下箭袖来。”
冯渭打开包袱:“你瞧,不是箭袖是什么?”眉飞色舞的说道:“今儿皇上有兴致,和几位大人下了采头,在花园里比试射鹄子,那个叫精彩啊。”琳琅问:“你亲眼瞧见了?”冯渭不由吃瘪:“我哪里有那好福气,可以到御前侍候去?我是听师傅说的——”
第 3 章
冯渭将双手一比划:“皇上自不用说了,箭箭中的,箭无虚发。难得是侍卫纳兰大人夺了头采,竟射了个一箭双雕。”话音未毕,只听他身后“唧”的一声,琳琅抬头看时,却原来是一只灰色的雀儿,扑着翅飞过山石那头去了。她目光顺着那鸟,举头看了看天色,西斜日影里,碧空湛蓝,一丝云彩也没有,远远仰望,仿佛一汪深潭静水,像是叫人要溺毙其中一样。不过极快的功夫,她就低头说:“瞧这时辰不早了,我可不能再听你闲磕牙了。”冯渭将包袱往她手中一塞:“那这衣裳交给你了啊。”不待她说什么,一溜烟就跑了。
琳琅只得抱了衣裳回浣衣房去,从钟粹宫的角门旁过,只见四个人簇拥着一位贵妇出来,看那服饰,倒似是进宫来请安的朝廷命妇,连忙避在一旁。却不想四人中先有一人讶然道:“这不是琳姑娘?”琳琅不由抬起头来,那贵妇也正转过脸来。见了琳琅,神色也是又惊又喜:“真是琳姑娘。”琳琅已经跪下去,只叫了一声:“四太太。”
那四人中先前叫出她名字的,正是侍候四太太的大丫头,见四太太示意,连忙双手搀起琳琅,四太太说:“姑娘快别多礼了,咱们是一家人,再说这又是在宫里头。”牵了琳琅的手,欣然道:“这么些年不见,姑娘越发出挑了,老太太前儿还惦记,说不知什么时侯才能见上姑娘一面呢。”琳琅听她这样说,眼圈不由一红,说:“今儿能见着太太,就是琳琅天大的福气了。”一语未了,语中已带一丝呜咽之声,连忙极力克制,强笑道:“太太回去,就说琳琅给老太太请安。”宫禁之地,哪里敢再多说,只又跪下来磕了个头,四太太也知不便多说,只说:“好孩子,你自己保重。”琳琅静立宫墙之下,遥遥目送她远去,只见连绵起伏的宫殿尽头,天际幻起一缕一缕的晚霞,像是水面涟漪,细细碎碎浮漾起来。半空便似散开了五色绸缎,光彩流离,四面却渐渐渗起黑,仿佛墨汁滴到水盂里,慢慢洇开了来。
出了宫门,天已经擦黑了,待回到府中,已经是掌灯时分。小厮们上来挽了马,又取了凳子来,丫头先下了车,二门里三四个家人媳妇已经迎上来:“四太太回来了。”四太太下了车,先至上房去,大太太二太太陪了老太太在上房摸骨牌,见四太太进来,老太太忙撂了牌问:“见着姑奶奶了?”
四太太先请了安,方笑吟吟的说:“回老太太的话,见着惠主子了。主子气色极好,和媳妇说了好半晌的话呢,又赏了东西叫媳妇带回来。”丫头忙奉与四太太递上前去,是一尊赤金菩萨,并沉香拐、西洋金表、贡缎等物。老太太看了,笑着连连点头,说:“好,好。”回头叫丫头:“怎么不搀你们太太坐下歇歇?”
四太太谢了座,又说:“今儿还有一桩奇遇。”大太太便笑道:“什么奇遇,倒说来听听,难道你竟见着圣驾了不成?”四太太不由笑道:“老太太面前,大太太还这样取笑,天底下哪里有命妇见圣驾的理——我是遇上琳姑娘了。”
老太太听了,果然忙问:“竟是见着琳琅了?她好不好?定然又长高了。”四太太便道:“老太太放心,琳姑娘很好,人长高了,容貌也越发出挑了,还叫我替她向您请安。”老太太叹息了一声,说:“这孩子,不枉我疼她一场。只可惜她没造化……”顿了一顿,说:“回头冬郎回来,别在他面前提琳琅这话。”
四太太笑道:“我理会得。”又说:“惠主子惦着您老人家的身子,问上回赏的参吃完了没有,我回说还没呢。惠主子还说,隔几日要打发大阿哥来瞧老太太。”老太太连声说:“这可万万使不得,大阿哥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惠主子这样说,别折煞我这把老骨头了。”大太太二太太自然凑趣,皆说:“惠主子如今虽是主子娘娘,待老太太的一片孝心,那是没得比,不枉老太太素日里疼她。”老太太道:“我这些个女儿里头,也算她是有造化的了,又争气,难得大阿哥也替她挣脸。”
正说话间,丫头来说:“大爷回来了。”老太太一听,眉花眼笑只说:“快快叫他进来。”丫头打起帘子,一位朝服公子已翩然而至。四太太抿嘴笑道:“冬郎穿了这朝服,才叫英气好看。”容若已经叫了一声:“老太太。”给祖母请了安,又给几位伯母叔母请安。老太太拉了他的手,命他在自己榻前坐下,问:“今儿皇上叫了你去,公事都妥当吗?”容若答:“老太太放心。”说:“今儿还得了采头呢。”将一枝短铳双手奉上与老太太看:“这是皇上赏的。”老太太接在手里掂了一掂,笑道:“这是什么劳什子,乌沉沉的。”容若道:“这是西洋火枪,今天在园子里比试射鹄子,皇上一高兴,就赏给我这个。”
四太太在一旁笑道:“我还没出宫门就听说了——说是冬郎今天得了头采,一箭双雕,将几位贝子、贝勒和侍卫们一股脑都比了下去,皇上也很是高兴呢。”老太太笑得只点头,又说:“去见你娘,教她也欢喜欢喜。”容若便应了声“是”,起身去后堂见纳兰夫人。
纳兰夫人听他说了,果然亦有喜色,说道:“你父亲成日的说嘴,他也不过是恨铁不成钢。其实皇上一直待你很好,你别辜负了圣望才是。”容若应了“是”,纳兰夫人倒似想起一事来:“官媒拿了庚贴来,你回头看看。你媳妇没了快两年了,这事也该上心了。”见他低头不语,便道:“我知道你心里仍旧不好受,但夫妻伦常,情份上头你也尽心尽力了。”容若道:“此事但凭母亲做主就是了。”
纳兰夫人半晌才道:“填房虽不比元配,到底也是终身大事,你心里有什么意思,也不妨直说。”容若说:“母亲这样说,岂不是叫儿子无地自容。汉人的礼法,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咱们满人纳雁通媒,也是听父母亲大人的意思才是规矩。”
纳兰夫人道:“既然你这么说,我也只去禀过老太太,再和你父亲商量罢。”
容若照例陪母亲侍候老太太吃毕晚饭,又去给父亲明珠定省请安,方出来回自己房里去。丫头提了灯在前头,他一路迤逦穿厅过院,不知不觉走到月洞门外,远远望见那回廊角落枝桠掩映,朦胧星辉之下,恍惚似是雪白一树玉蕊琼花,不由怔怔住了脚,脱口问:“是梨花开了么?”
丫头笑道:“大爷说笑话罢,这节气连玉兰都还没有开呢,何况梨花?”容若默然不语,过了半晌,却举足往回廊上走去,丫头连忙跟上去。夜沉如水,那盏灯笼暖暖一团晕黄的光,照着脚下的青石方砖。一块一块三尺见方的大青砖,拼贴无缝,光洁如镜。一砖一柱,一花一木,皆是昔日她的衣角悉邃拂过,夜风凛冽,吹着那窗扇微微动摇。
他仰起脸来,只见苍茫夜空中一天璀璨的星子,东一颗西一簇,仿佛天公顺手撒下的一把银钉。伸手抚过廊下的朱色廊柱,想起当年与她赌词默韵,她一时文思偶滞,便只是抚着廊柱出神,或望芭蕉,或拂梨花。不过片刻,便喜盈盈转过身来,面上梨涡浅笑,宛若春风。
他心中不由默然无声的低吟:“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如今晴天朗星,心里却只是苦雨凄风,万般愁绪不能言说。
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琳琅仰面凝望宫墙一角,衬着碧紫深黑的天。红墙四合,天像是一口深深的井,她便在那井底下,只能凝伫,如同永远没有重见天日的时刻。那春寒犹冽的晚风,刀子一样割在脸上也并不觉得。自从别后,她连在梦里也没有见过他……梦也何曾到谢桥……
画珠出来见着,方“哎哟”了一声,说道:“你不要命了,这样的天气里,站在这风头上吹着?”琳琅这才觉得背心里寒嗖嗖的,手足早已冻得冰凉,只说道:“我见一天的好星光,一时就看住了。”画珠说:“星星有什么好看,再站一会儿,看不冻破你的皮。”
琳琅也觉着是冻着了,跟画珠回到屋里,坐在炭火旁暖了好一阵子,方觉得缓过来。画珠先自睡了,她向来是无思无绪,不一会儿琳琅便听她呼吸均停,显是睡得熟了。火盆里的炭火燃着,一芒一芒的红星渐渐褪成灰烬。灯里的油不多了,光焰跳了一跳,琳琅拔下发间的簪子拨了拨灯芯,听窗外风声凄冷,那风是越刮越大了。她睡得不沉稳,半梦半醒之间,那风声犹如在耳畔,呜咽了一夜。
第 4 章
那春寒料峭的晚风,最是透寒刺骨。琳琅第二天起来,便有些气滞神饧,强打精神做了大半个时辰的差事。画珠就问:“你别不是受了风寒吧,昨天下半宿只听见你在炕上翻来覆去。”琳琅说:“哪里有那样娇贵,过会子喝碗姜汤,发散发散就好了。”不想到了下半晌,却发起热来。玉箸见她脸上红彤彤的,走过来握一握她的手,哎哟了一声,说:“我瞧你那脸色就不对。怎么这样烫人?快去躺着渥一渥。”琳琅犹自强撑着说:“不必。”画珠已经走过来,连推带攘将她搀到炕上去了,说:“你就歇一歇罢,左右也没剩下几件差事了。”
琳琅只觉乏到了极处,不一会儿就昏昏沉沉睡着了。她人发着热,恍恍惚惚却像是听见在下雨,人渐渐醒来,才知道是外间嘈嘈切切的讲话声。那声音极低,她躺在炕上心里安静,隔了许久也才听见一句半句,像是玉箸在和谁说着话。她出了一身汗,人却觉得松快些了。睁眼看时,原来已经差不多是酉时光景了。
她坐起来穿了大衣裳,又拢了拢头发,只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外头,踌蹰了一下方挑起帘子。只见外面炕上上首坐着一位嬷嬷,年纪在四十上下,穿石青色缎织暗花梅竹灵芝袍,头上除了赤金镶珠扁方,只插带通花。拿了枝熟铜拨子正拨手炉里的炭火,那左手指上两支三寸来长的玳瑁嵌米珠团寿护甲,碰在手炉上叮然作响,穿戴并不逊于主子。玉箸见琳琅掀帘出来,忙点手叫她:“这是太后跟前的英嬷嬷。”
琳琅忙请安,英嬷嬷却十分客气,伸了手虚扶了一扶。待她抬起脸来,那英嬷嬷却怔了一怔,方牵着她手,细细打量一番,问:“叫什么名字?”又问:“进宫多长时间了?”
琳琅一一答了,玉箸才问她:“好些了么?怎么起来了?”琳琅道:“难为姑姑惦记,不过是吹了风受了些凉寒,这会子已经好多了。”玉箸就叫她:“去吃饭吧,画珠她们都去了呢。”
待她走后,玉箸方笑着向英嬷嬷道:“嬷嬷可是瞧上这孩子了么?”英嬷嬷笑了一声,说道:“这孩子骨子清秀,虽算不得十分人才,也是难得。只是可惜——你我也不是外人,说句僭越没有上下的话,我瞧她的样子,竟有三分像是老主子爷的端敬皇后那品格。”玉箸听了这一句,果然半晌作不得声,最后方道:“我们这名下女孩子里,数这孩子最温和周全,针线上也来得,做事又老道,只可惜她没福。”英嬷嬷说道:“太后想挑个妥当人放在身边伏侍,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只不过后宫虽大,宫人众多,皆不知道禀性底细,不过叫我们慢慢谋着。”忽然想起一事来,问:“你刚才说到画珠,是个什么人,名字这样有趣。”
玉箸笑道:“这孩子的名字,倒也有个来历,说是她额娘怀着她的时候,梦见仙人送来一轴画,打开那画看时,却是画得极大一颗东珠。因此上就给她改了小名儿叫画珠。”英嬷嬷哎呀了一声,说:“这孩子只怕有些来历,你叫来我瞧瞧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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