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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贡,人们用皂角浆和碱来洗发,在这里是用加了芳香剂的洗发香波。
盥洗室内的洗面台上摆满各种水晶或者象牙设备,这个西贡来的男孩选择跪在大理石铺的冰凉的地上,这是个美丽的形象,跪着的姿势使他美丽惊人。阮跪着,用耐心和柔顺梳理黑玉似的长发。从长发上滴落的水珠叮咚地落进银盆中,阮将头发托起,一圈一圈挽在手腕上,绞干......
窗口的一条帷幕拉开,使清朗的阳光,照满全室。刚洗过的黑色长发像丝缎一样闪闪发光。
......我不记得多少次,当我们这样坐着,我和他亮晶晶的黑色眼睛相遇,我战栗着,彼此的差异使我无以言表地痴迷,战栗中我陷在陌生和新鲜当中,我陷在这一种感觉的僵局中。
那个年代这样的事情是有的,在那个荒唐的时代,那个东方罩着朦朦胧胧的迷人面纱的时代,这样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有多少不可能的呢?
是的......这样的事情是常有的。
冥冥之中,阮感知到,这个年长他一岁的,比他高出一个头去的有着银色卷发的漂亮白人少年,他正想从自己身上讨要某种东西。可怜的私生子知道这是什么,但是很奇怪,他当时在与白人少爷的对视中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并没有惧怕。
阮虽然是越南人,但在我印象里,在法国的那几年我没有听过他说越南语,但是我记得他的声音,声音是很温柔动听的,一是因为他本来就很少说话,二是只要我在场他便说法语,结果就是这个湄公河平原上生长起来的少年,竟然极少讲自己的母语。
嗓音也是有颜色的。黄色的嗓音像唱歌,黑色的嗓音像漱口,我们的嗓音只是说话。
越南语和法语的发音习惯差别很大,他像个刻苦用功的小学生一样努力抛弃母国的那一套发音系统,观察着白人少爷如何张嘴发音,自己摸索怎样使舌头振动起来。刚开始试探着说一些“法国话”时,连仆人都不避让地嘲笑他,他们说,这个支那人讲话就像鸭子叫。那么这个倔强的西贡少年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他是想能尽快和那位关爱他的白人少爷交流吗?
嘴唇努力地绞扭,露出舌尖,每个音都吐得一本正经,实心实意。
莱昂少爷从堆灰的阁楼找出他的小学课本,他不觉得可笑,他当真地去教阮说法语。他重复一句对方的错误语句,摇一下头,然后再给他示范正确的,点一下头。阮像一切小学生一样,喜欢用手指着课文来读,他就用铅笔很轻的敲掉对方莹润的手指。
阮每句话都要讲两遍,他的法语是两岁孩童式的,有个好玩的尾音,娇憨无邪。
这位少年的法语语调越是古怪,莱昂倒是越好奇他曾经使用的语言的样子。白人少爷便央求对方给自己起一个西贡地方的名字。
阮微笑着想了一会儿,然后说『Liên』,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嘴角要向后微翘,看起来像是在含蓄地笑。
阮用铅笔替他在纸上写下来这个名字。莲。他用的是汉字,而不是殖民者为他们创造出来的那一套拼音字母的“越南语”。
他用他那匮乏的法语来跟白人少爷解释,这是一种白色的花。是白色的?Oui。C,est blanc。很美丽的花。
阮学习时很是用功刻苦,但是因为他愚笨,进步往往很缓慢。读不出课文的时候他急得哭出来,必须要学会说法语,必须,他不能在莱昂面前当哑巴。他那么热切地,急于抛弃他旧有的语言。
父亲的旧同僚送来一条冰冻的大马哈鱼,少爷从学校回来,正好看见阮在厨房用刀很熟练的处理这条大得出奇的鱼。阮没有因为被派来做这腥脏的活计而不满,他本来就是下人,如果少爷不在家,白人女佣是可以来使唤他的。他看见少爷回来,在围裙上擦干净手,跑过去替少爷脱下靴子,欢欣地告诉对方他第一次见到这样大的鱼,像一头小猪仔那样大。莱昂却惊喜地拉住他叫道:
你会说比喻了?说得很好,再对我说一遍。
跟一个安南人躺在一张床上睡觉,就像身边睡着一只鸟儿一样,他说话的声音就像是鸟儿唱歌,没有一个人的声音像阮的声音那样婉转动听,他轻声细语说话的样子令白人少爷想起自己温柔的母亲。冬天,在厚鹅绒被子下,他往阮怀里塞两三个热水袋,他们挤在一张床上,阮的身体被圈在他的手臂下——他心想安南人的骨头也像鸟儿那样脆弱。
这是很残酷的很无理的现实:在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大部分西方社会里白种人和黄种人或者黑人结婚是犯法的,只能算是私通。想一想也应该明白,教堂是不会为这样不合体统的荒唐的结合举办婚礼的。他们这些文明人,怎么能和住树屋的老鼠结合呢,那能叫做是人吗。
这名混血少年在巴黎生活三年,尽管他穿鞋袜,用刀叉,说法语,坐行举止和法国人一样,但是他从来没有认为自己和法国有关,就算他体内流着一半法国人的血,有一个关系亲密的法国兄弟。这不仅仅因为白人社会的排斥,这个混血少年本来也没有想去靠近他们的意图。他生在西贡,长在西贡,他用他母亲的姓氏,从来不曾开口讲过他父亲的姓氏,连他那个兄弟,他也只肯叫他少爷,不会叫他的名字。他自己给自己划了一道界限。就好比那个镯子,他戴着它的时候,绝不亲近他的白人情人,当他摘下它的时候,他会心甘情愿着把自己的身体送去给对方寻乐。
他能为了毫无颜面地和白人少爷相处,而摘掉象征着受尽屈辱的母亲的遗物,不能说这个柔弱的少年没有勇气。
如果是白人男子爱上了东方美人,人们喜欢这样凄美的故事;要是某个金发碧眼的西方美人爱上了个黄种人,听者脸上倒要露出几分鄙夷的颜色来。
向来只有弱者为强者顺服,没有强者为弱者卑微的道理。
白人少爷这时的感情是很肤浅的,多少有些自我陶醉的成分在里面。
——如果此时一个殖民地来的绅士告诉你,他是贱民,不必把他当做一个真正的情人,耐心小心又恭敬有礼的去追求,想要鸡奸他就去这样办,他天生就是你的奴仆,是供你发泄的玩意儿,去打去骂去强暴都可以,没人认为这不道德,你会怎样?你还会崇拜你的东方爱人吗?
年轻的白人少爷没有读过殖民地的报纸,报纸上会有这样无聊的评比文章,论黄人和黑人哪个更低劣,百分之五十的人认为黄种人更低劣,百分之三十认为两者同等,百分之二十的人认为黄种人还没有黑人低劣。
『.....无论是内在还是外形,仪态和风俗都是令人厌恶的,从语言,血统,宗教到性格都是低劣的。』
他见过这个少年最美最令他动容的姿态是跪着的,他见到白人少爷的第一面就跪下来过,他失身给对方时也是先跪下来......可是这样曲扭而形成的线条,竟会美丽。
我那时才十六七岁,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大多初入交际场,关心的是华尔兹舞会和银行家的女儿们。在法国,上层社会生活在民族隔离的真空地带,而那时的交趾支那,环境十分恶劣。但是,生活在巴黎,关于法国人是如何残暴蹂躏土着居民的,当地人又是如何顽强地抵抗法国人的殖民统治的状况,我一概不知。
这个故事从1910年开始,到1919年结束,前半部分发生在巴黎,后半部分发生在印度支那,正是这个白人少爷十五岁到二十四岁的这段由少年完全发育为成年男子的年华。
无论他在外如何寻欢作乐,如何轻佻,纨绔子弟一样的作风,只要他回家见到那个名叫阮的少年,他内心就感到安宁,他便重新回归到纯净的感情中。
莱昂其实处在一种他这个年纪的富家子弟所常有的浮躁、不安定的状态,整日没有目的,无非就是消遣,花钱。在这种状况下,有的人成了赌棍,有的人成了瘾君子,有的人把精力财力花在追逐女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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