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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锷一愣,穿衣起来。走到帐外却也没见到祖阿姝的身影。他于男女情事上一向面嫩,待下又一向威严,也不好意思去问连玉。就那么一直一边处理事情一边等着,好同她同去见祖姑婆。可直到午后,还没见到阿姝回来。他才有些急了,叫来连玉问了一声,连玉却也回说不知道。韩锷骑马出去找了一圈,却也没有找见。他在野外整整兜了一下午,入眼的却只有草野荒凉。他心下忧急:姝儿,姝儿难道也就此不见?他怏怏回营,却见连玉冲自己张了张口,象想说什么。韩锷问询地看向他,连玉才迟疑了下禀道:“韩帅,我叫十几个亲随各处都找遍了,也没找到。只是,咱们营中少了匹好马……”
他嘎巴了下嘴,没有再说下去。韩锷呆了一呆,怔在那里,半晌才一挥手,叫连玉下去了。他隐隐回想起阿姝昨天的神色:她是不是不好意思这么跟自己去见祖姑婆呢?抑或别有隐衷?他情知以阿姝之能,这么无声无息的消失,一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那是她自己想走了?但……他心下徘徊辗转,这么突然而来突然而去倒真的一向就是姝儿的习惯。难道她就这么去了吗?还会不会再回来?
为什么他身边所经的女子个个都是这样,难以预料,难以琢磨。这三个多月的温柔,难道最终也还是……来是空言去绝踪吗?
韩锷情怀恶恶,独坐在那里,天黑了,帐内漆黑一片,他却也没有点灯。连玉送饭来时,走到帐外,见到他的样子,也不敢前来惊扰。韩锷心里先是茫茫的,然后隐隐地升起一丝痛,但那痛也空茫得仿佛不那么踏实。他想起昨夜的那一夜激|情——姝儿平时不是那样的,那是不是暗示着什么?他想不通。以前的相伴不是这样的,在黑黑的夜里,韩锷力倦而睡,有时醒来,却发现阿姝还醒着,那时,她的神色韩锷却总是不懂:她不喜欢这样吗?她不幸福吗?她脸上的神情为什么总象是在问: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原来不过是这样吗?……为什么她的心情他从不曾懂?
其实自韩锷到西塞后,他与洛阳的音讯就一直未断,好多事不是说抛得开就抛得开的。王横海入主兵部后,得韩锷支持,内接俞九阙以传圣命,外联古超卓以抚两都,对天下军镇收束颇力。东宫门下自然人人侧目。太子妃之父曹蓄厚一倒,连同倒了一大批人,这空出的一干实缺早就有无数人眼红了。但王横海或裁减或收编,把这一股军中实力尽量都纳入兵部管制。天下军镇本多萎弱,各依朝中强权,王横海欲收拢军中之权,使之尽入兵部,可想而知,他触动的这一场争斗虽是无声的,但也最为酷烈。太子贽华虽终于得以监国,但内外为紫宸与王横海所制,就是欲图与仆射堂相互倾轧,也颇多掣肘。所以更视韩锷为眼中之钉,肉中之刺。
就是这次的吐谷浑之乱,说到底,也还是东宫一派的谋划。韩锷一到边关,细细探访之下,就知,这场兵灾,说到底还是东宫门下激出来的。鄯州守备虞延武本出于太子门下,他突然下令关闭边塞盐铁交易,这才激得吐谷浑人生出此变。他们如此作为,目的也就是为了逼韩锷出关远行,却没料到这场战祸持续未久就已为韩锷所安抚下来。东宫之人自不愿大功旁落,已遣使与吐谷浑国师重新构好。韩锷听闻了这些事,却也只能背地里一笑一叹。可是心中亦生悲慨:他们怎么闹都罢了,只是、生民何辜呢?
——姝儿已去,那段事他自不会跟祖姑婆再提了,这里自去安排兵士护送祖姑婆携战骨回转长安不提。他平生来第一次渴望的“家”的感觉也就这么的消隐无踪了。可就在这时,他听说了那个让他甚或都不敢相信的消息:太子贽华与吐谷浑重新交好还罢,居然要延请噶当教的宗师大金巴入关中宏法,还准备册封其为国师。韩锷听到这个消息时,却已是四月初。一切都木已成舟。韩锷心头冷冷一惊:说起来,他间接的也算与大金巴、小金巴打过交道了,对他们噶当一脉的技击之术早已心惊。东宫此次所为却是为何?难道是为了俞九阙?只怕还连带上自己?他就这么急不可耐的要借外力,不惜轻开教派之争以除自己与紫宸吗?
大金巴活佛在吐谷浑中信徒无数,声势极盛。韩锷心中忧虑不定:他也估不准这次噶当一脉的东来会给朝局增添多少变数。这件事他本该力阻,但朝令已下,无可挽回。当年,只是小金巴活佛的中土一行,就已滋生出不知多少变乱,好在,那还只是在技击圈内与佛门中。这次,他们衔监国太子之命而来,只怕接下来的更是麻烦无数。
接着,让他惊愕的是,这次却是大金巴活佛与小金巴活佛联袂入关。西塞之地本初初平定,但噶当教影响所及,边塞汉人也多有信奉其教旨者。这一股暗流本潜隐于下——生民孤弱,对世道现实常多不满,这次大、小金巴活佛之东行却不知觉间已唤起了这股暗流。韩锷只能令属下多多关注大、小金巴的行程。他们这次劳师动众,随身携带法器经卷就不下百车。且大金巴活佛八大护法弟子俱都随行,为其师打先站。这一路,只见得到一城一城的信奉百姓黄沙铺地,细水洒街,摆起了香案。韩锷对传教之事本无恶感,但身当此责,只觉得,那股宗教狂热之情万一干联牵扯到现实利益的朝局之争,只怕就会无休无止的泛滥开来。
大、小金巴所倡的却是厌世之说,也是末世之说。他们许诺给生民的是三千世界不日将毁于一旦,苦难者将永远归依莲华之境,欺压都也将永沦轮回之苦。韩锷这些日子也曾细细体味其言说,只觉得那些教义确实足以摇心动耳——他们许诺给苦难者一个完美的来世,但却是以破坏现世为基础的。这世界是不乏罪恶,但如果毁之尽绝,那寂美喜乐的莲华之界果就会如约出现吗?
第五章:南郭子綦初丧我
一匹骓马带着十几骑随从奔走在通往益州的险道上。韩锷之所以带着属下这么火速飞驰,是因为他自塞上才返回长安后,就接到王横海密传的消息,说是益州局势不稳。
川中安宁关系到陕中稳定至甚。至古以来,就是川陕并称,所谓“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王横海传来的消息是:益州王李璐因监国太子恼他曾暗助三皇子贽平,有意削藩。李璐手下也有近卫兵将,盘距蜀中日久,因三皇子被黜,深恐一朝祸延,不能自保妻子,已有谋反之计。韩锷与潜回长安的王横海见了一面后,就决定亲身飞速赶往益州,整治蜀中军镇,以平局势。
他们此时正经行在古栈道上。这古栈道本为天下至险,没想前面才拐了一个弯,韩锷忽然猛力一勒马,马儿咴的一声几直立起来。这栈道之上本为奇险,好在他乘的是斑骓,所以还敢策马疾行。那马儿神骏,加上他身手矫健,就是这么突然停住,也并没把他掀下马来。那转角之处此时正站着一个书生,只见他负手而立,正闲暇已极地看着栈道下面的景色。他站立之处本为奇险,韩锷的随从因在栈道上马儿的脚力不济,无法骑乘,已落在后面好远。只见那个书生正用一只手揉着自己的鼻子,望着脚下悬空的冷翠,低声吟道:“家徒四壁书侵坐,马瘦三山叶拥门。”
韩锷愣了一愣。只看那书生敢这么直直地挺立在栈道之上,他就已觉出这人定非等闲之辈。他还搞不清那书生意图如何,双拳一抱,恭声问道:“先生雅兴,如何却在这奇险之处长吟?”
那书生微微一笑,忽一转身就行到韩锷马头前面。他伸手一拂,出手极快,手竟已摸在了那马儿的头上,含笑道:“马头行处是长城。韩将军的这匹斑骓果称神骏。”
那斑骓何曾被人这么轻侮过?只听它嘶的一声,已直立起来,双足就向那书生肩上踏去。韩锷一勒缰绳,不欲那骓儿轻易伤人。却见那书生身子猛地一退,他这一退只不过错开了一步,恰恰就避开了那马儿之势。左手顺手在大袖中一抄,已拨出一柄剑来。他的剑却是软剑,藏在袖中,旁人难见,轻轻一抖,却也长近三尺。只见他抖剑一刺,已直取马上的韩锷。
韩锷心中一凛,他早看出这书生非比寻常,却也万没想到他出手居然如此快捷。只见韩锷身子盘旋而起,在空中一扭腰,并不用手,借腰肌之力,长庚已脱鞘而出。他不攻人,先护马,手儿一带,人已落向马前。长庚与那书生的软剑在空中一交,只听得铮然一声,两人腕骨都微微一震。那书生喝了一个“好”字,更不答话,伸手再刺。他剑身本软,借腕力轻轻一抖,空中就挽出几个难测其指向的剑花来。韩锷已好久没有与人这么放力对搏过,见那书生当真允称好手,心头兴起,长庚剑在空中挟着一股锐劲已直迎而上。那书生再次大叫了一个“好”字,他似也已经兴起。——那栈道本来就是一根根木头一头楔入石壁上凿就的窟隆里,一头悬空铺就的路,这里又地势极高,本为至险。他二人却全不顾脚下并非平地,忽上忽下,飞腾奔跃,长剑击刺,竟在这蜀山栈道上拚力而斗起来。
只听那书生朗声长笑道:“人云韩将军长庚之利,几足以锐绝天下,连大内俞九阙于剑术一道,也称叹不已,今日一见,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韩锷见那书生似友似敌,却出手全不留力,也只有与他酣战。口里高声问道:“先生何人,为何突然拨剑相对?”
那书生微微一笑“我是益州王李璐故好,闻得韩将军蜀中之行欲对其不利,所以才来这栈道相迎。”他口里说着,手下却并不慢。一时,只见两道剑光腾跃在五月天的漫山冷翠之中。那书生越斗兴致越高,口里不时高呼“痛快,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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