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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斜五更时,韩锷已葬了于婕的尸身,安抚了已呆了的于小计,把他送回客栈,才一个人又重新悄悄潜入皇城。
皇城之南,就是韦府大宅。他轻轻翻入。——“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他抬头看看天,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天呢?这个天下,原来连方柠这样的一个看似全无心机,娇俏可喜的女孩儿居然也隐藏了这么多的秘密。
他找到后园,轻轻翻入。后园中果有一座高楼。楼高五层,檐牙精彩,最高的一层之上却点了一盏华灯。
灯下的窗内似有一人。那人身影娇弱轻俏,该就是方柠吧?
她在他临去时轻念了那么一句“来是空言去绝踪”,该不只为借诗自况吧?韩锷想,她真正想说的怕却是下一句:月斜楼上五更钟。
此时墙外,五更钟声恰恰响起。她怕是约他前来一会吧?——洛阳城中千门万户,早起的该都已起了吧?不早起的还在沉睡,更不知道有多少人正自翻身五更。
他立在楼下,抬首上望,只恨不得就这么一直望下去,让天永不亮,更鼓无移,就这么望下去的好。
叹了口气,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他身形一耸,脚尖轻点,人已跃至第一层的楼檐之上。
整座楼中似只楼顶上才有一个人,其余俱沉入静夜,暗无人声。
韩锷一层层逐层跃上,不知怎么,只觉脚下越来越重。——不见时那么急渴一面,现在却似恨不得把这一面无限制地拖延下去。
不一时,他已跃到了最高一层。立了有一时,只听窗内有一人叹道:“夜寒露重,锷,你进来吧。”
然后窗声吱呀,一面雕窗开启,一双素手一现。窗内烛影摇红。烛影之下,正是那个任何一个轻嗔薄喜都令他千思万念的方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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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锷轻轻一叹,跃了进去。杜方柠却不看他,自在案上支颐而坐。烛影映出了她长长的睫毛,她真是一个美得不能再美的女子,美得恍如一声浅喟、一声轻叹,美到一羽都不能加的地步。
——可她暗隐于中的心事,却为何又如此沉重?
韩锷立身室中,半晌低声一叹:“我错了。”
杜方柠摇摇头:“不,你没错。”
韩锷木然道:“我错了,我不该不听你话,擅入了这个洛阳城。”
他一抬眼,洛阳一入,他的一场青春之梦就这么惊醒了。
杜方柠颊上一滴泪滚下,濡濡地殷湿了她的鼻侧。韩锷恨不能将之一搦拥起,轻轻吻尽。只听杜方柠道:“你坐,听我说一些往事。”
她轻轻一笑:“传说在洛阳城中,有一个万人艳羡的女孩儿。她出身显贵,父兄俱为当途要人,家财万贯,僮仆无数。照寻常人看来,她该是快乐的吧?”
然后她轻声一叹:“她也是在快乐中长大的,但始终有一个心结压在她心底,那就是她的姻缘。贵族女儿的姻缘不是她自己能定的,她从小就已被聘定——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可在她出生时,韦杜两家就已大不如前了。她从小就已被聘入韦家,这一件事,对她恍如一场噩梦,于她秋千嬉后、新眉学罢,每一思及,就万般不愿。”
“她也曾千次万次地就想要逃走。为此,她甚至不惜吃尽苦头,学会了贵家女儿极少肯学习的技击之道。她学得不错,连她的一个个师傅都称放眼四海,她也算得上一代高手了。她终于可以跃出那一直围困她的高墙了,可人世中,有些墙是现实的、肉眼看得到的,但有些,如亲情,如家族,如责任,却是翻也翻不过,飞也飞不出的。”
“她从小就知韦家已近代凋零。她要嫁的那人虽为独子,出身显贵,可从小就已得了样重病,那是——软骨病。韦得辉,那男人名叫韦得辉,长她三岁,却不良于行,整日瘫倒在床。她不嫌恶他,但也不想嫁他。可你知道,出身名门的人的苦吗?外面看来虽喧喧闹闹,可外人哪知福祸无常?那些名门旧族,也是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地走着钢丝呀。一着失措——无论支持错了人,还是入错了朝野之争,得罪了权贵,其间之势力倾轧,无论你是名门贵卿,哪怕贵为皇子,也是一朝得祸,满门立灭的。轮回巷中余国丈,其当年声势之喧哧,也算倾倒一时吧?为何会瞬息之间满门皆灭?——偏偏她是一个极有才调的女子。等她稍稍长大,就已知其中关窍了。她想逃,可这些烦恼之事她又不能不面对——因为父兄,因为族人。她十五岁那年,虽然技击之术已成,放之江海,未尝不能自立,但她老父的脸色已为旦夕间无常的祸福折磨得日亦发青了。”
杜方柠叹了口气:“她的哥哥,她从小的玩伴,她的保姆,她认识的每一个人,都被牵入这人世现实的福祸之中。所以那一天她爹爹对她说:‘阿柠,我也知道要你嫁入韦门,得辉又是那么个样子,对你来讲太过不公平’。”
她叹了口气,继续道:“可她爹爹接着道:‘可人生在世,得享富贵,得居高门,哪有这等清福?这富贵是逼人的。我知你也不在意什么富贵,可为了韦杜两门上下二千余口,你不能不嫁了。韦家目下无人,若再没有一个聪明如你的女孩儿当家主政只怕立时凋落可期。而城南韦杜向为唇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不是爹逼你,而是爹求你,你可不能不嫁了。’”
“她把这话反复掂量了很久,但再怎么掂量,也无法能说自己的快乐强过那上下两千余口的性命,无法面对老父那老态龙钟后滴下的愧然的泪。所以她嫁得很早,十五岁那年她就嫁了。”
案上烛影摇红,晃着一个女孩儿的心事。韩锷听到此时,心中一声轻叹——这看似喧哧热闹的人间富贵呀,所有的富贵又沉陷了几何的青春?
只听方柠道:“她人嫁过来,心却没嫁过来。”
她的声音微一迟疑,轻轻道:“其实,身子又何尝嫁过来?得辉有病,好多人世间的快乐,原已非那女孩儿所能拥有。但她果不负父亲之望,这数年,虽朝野数变,如履薄冰,可在她的精心操持之下,居然还是走了过来。一门上下,至今还得以未遭大祸,说起来,也算得她之功吧?”
“可她还有些小小的愿望,所以,她有时会突然出行。长安城外乐游原——乐游原真是让人乐游呀。乐而忘返,可活在这人世,无数亲人俱在倾轧之间,你让她如何不返?”
她轻轻一叹:“三年前,她认识了一个男子,喜欢不喜欢就不必说了,可她只能给他一句:此生你永远不要进这洛阳城!这是一个险恶之城,内媚之城,无数倾轧暗斗之城。今年冬天,她万事缠身,稍一懈怠就可能祸患立至满门遭灭。她只能抛弃自己那一点小小的快乐,苦心经营,为全父家夫家两门性命,却错过了对她这一生惨淡来说几乎是唯一慰藉的一冬。”
她摇头一笑:“那时,洛阳尹于自望倚持背景,已掌握了她父兄的一项大把柄。可惜,当她终于剪除祸患,以一杯‘捻儿茶’毒杀了可以危极她家门的那个于自望后,居然,他来了。”
她一闭眼,不再开口说下去,那一刻的神情倦怠已极。那倦怠,甚或已不是一个娇弱女子所能承受之重。忽然她又一睁眼,身形一拧,从小苦习的技击之术在她这下的身段里展现出来,她嘴唇动了动,似有千言万语,可千言万语只化为了一个动作,只见她忽然伸手,一把抱住了韩锷,紧紧地抱住,深深地抱住,如抱住后就此生不愿撒手。然后她的面上已红泪斑阑:“为什么,为什么我要遇见你。锷,你别怪我,其实我心里,也真的、真的……好苦、好苦……”
窗外的夜抖了一抖,韩锷的身子也抖了一抖。那夜之抖动是因为晨光将现,韩锷的抖动是为什么?——为了那一滴滴烫在他肩胛的红泪吗?为了那一具烫入他心怀的身子吗?为了……
他低头将唇轻轻贴近方柠的耳侧,轻轻道:“把一切放下,跟我走。”
那耳后的肌肤是如此的温暖而有肉感,适合放下一个男子那么长抿的唇吧?她的唇却贴在他的肩头。而那耳后,是否适合放下那藏于一个男子唇角间的一生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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