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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邑有某太史,少与生共笔砚,十七岁擢翰林。时秦藩贪暴,而赂通朝士,无有言者。公抗疏劾其恶,以越俎免。藩升是省中丞,日伺公隙。公少有英称,曾邀叛王青盼,因购得旧所往来札胁公,公惧,自经;夫人亦投缳死。公越宿忽醒,曰:“我何子萧也。”诘之,所言皆何家事,方悟其借躯返魂。留之不可,出奔旧舍。抚疑其诈,必欲排陷之,使人索千金于公。公伪诺,而忧闷欲绝。
忽通丸郎至,喜共话言,悲欢交集,既欲复狎,九郎曰:“君有三命耶?”公曰:“余悔生劳,不如死逸。”因诉冤苦,九郎悠忧以思,少间曰:“幸复生聚。君旷无偶,前言表妹慧丽多谋,必能分忧。”公欲一见颜色。曰:“不难。明日将取伴老母,此道所经,君伪为弟也兄者,我假渴而求饮焉,君曰‘驴子亡’,则诺也。”计已而别。明日亭午,九郎果从女郎经门外过,公拱手絮絮与语,略睨女郎,娥眉秀曼,诚仙人也。九郎索茶,公请入饮。九郎曰:“三妹勿讶,此兄盟好,不妨少休止。”扶之而下,系驴于门而入。公自起沦茗,因目九郎曰:“君前言不足以尽。今得死所矣!”女似悟其言之为己者,离榻起立,嘤喔而言曰:“去休!”公外顾曰:“驴子其亡!”九郎火急驰出。公拥女求合。女颜色紫变,窘若囚拘,大呼九兄,不应。曰:“君自有妇,何丧人廉耻也?”公自陈无室。女曰:“能矢山河,勿令秋扇见捐,则惟命是听。”公乃誓以皦日。女不复拒。事已,九郎至,女色然怒让之。九郎曰:“此何子萧,昔之名士,今之太史。与兄最善,其人可依。即闻诸妗氏,当不相见罪。”日向晚,公邀遮不听去,女恐姑母骇怪,九郎锐身自任,跨驴径去。居数日,有妇携婢过,年四十许,神情意致雅似三娘。公呼女出窥,果母也。瞥睹女,怪问:“何得在此?”女惭不能对。公邀入,拜而告之。母笑曰:“九郎雅气,胡再不谋?”女自入厨下,设食供母,食已乃去。公得丽偶颇快心期,而恶绪萦怀,恒蹙蹙有忧色。女问之,公缅述颠末。女笑曰:“此九兄一人可得解,君何忧?”公诘其故,女曰:“闻抚公溺声歇而比顽童,此皆九兄所长也。投所好而献之,怨可消,仇亦可复。”公虑九郎不肯,女曰:“但请哀之。”越日公见九郎来,肘行而逆之,九郎惊曰:“两世之交,但可自效,顶踵所不敢惜,何忽作此态向人?”公具以谋告,九郎有难色。女曰:“妾失身于郎,谁实为之?脱令中途凋丧,焉置妾也?”九郎不得已,诺之。
公阴与谋,驰书与所善之王太史,而致九郎焉。王会其意,大设,招抚公饮。命九郎饰女郎,作天魔舞,宛然美女。抚惑之,亟请于王,欲以重金购九郎,惟恐不得当。王故沉思以难之。迟之又久。始将公命以进。抚喜,前隙顿释。自得九郎,动息不相离,侍妾十余视同尘土。九郎饮食供具如王者,赐金万计。半年抚公病,九郎知其去冥路近也,遂辇金帛,假归公家。既而抚公薨,九郎出资,起屋置器,畜婢仆,母子及妗并家焉。九郎出,舆马甚都,人不知其狐也。余有“笑判”,并志之:男女居室,为夫妇之大伦;燥湿互通,乃阴阳之正窍。迎风待月,尚有荡检之讥;断袖分桃,难免掩鼻之丑。人必力士,鸟道乃敢生开;洞非桃源,渔篙宁许误人?今某从下流而忘返,舍正路而不由。云雨未兴,辄尔上下其手;阴阳反背,居然表里为奸。华池置无用之乡,谬说老僧入定;蛮洞乃不毛之地,遂使眇帅称戈。系赤兔于辕门,如将射戟;探大弓于国库,直欲斩关。或是监内黄鳣,访知交于昨夜;分明王家朱李,索钻报于来生。彼黑松林戎马顿来,固相安矣;设黄龙府潮水忽至,何以御之?宜断其钻刺之恨,兼塞其送迎之路。
金陵女子
沂水居民赵某,以故自城中归,见女子白衣哭路侧,甚哀。睨之,美;悦之,凝注不去,女垂涕曰:“夫夫也,路不行而顾我!”赵曰:“我以旷野无人,而子哭之恸,实怆于心。”女曰:“夫死无路,是以哀耳。”赵劝其复择良匹。曰:“渺此一身,其何能择?如得所托,媵之可也。”赵忻然自荐,女从之。赵以去家远,将觅代步。女曰:“无庸。”乃先行、飘若仙奔。至家,操井臼甚勤。
积二年余,谓赵曰:“感君恋恋,猥相从,忽已三年,今宜且去。”赵曰:“曩言无家,今焉往?”曰:“彼时漫为是言耳,何得无家?身父货药金陵。倘欲再晤,可载药往,可助资斧。”赵经营,为贳舆马。女辞之,出门径去,追之不及,瞬息遂杳。
居久之,颇涉怀想,因市药诣金陵。寄货旅邸,访诸衢市,忽药肆一翁望见,曰:“婿至矣。”延之入,女方浣裳庭中,见之不言亦不笑,浣不辍。赵衔恨遽出,翁又曳之返,女不顾如初。翁命治具作饭,谋厚赠之。女止之曰,“渠福薄,多将不任;宜少慰其苦辛,再检十数医方与之,便吃著不尽矣。”翁问所载药,女云:“已售之矣,直在此。”翁乃出方付金,送赵归。
试其方,有奇验。沂水尚有能知其方者。以蒜白接茅檐雨水,洗瘊赘,其方之一也,良效。
汤公
汤公名聘,辛丑进士。抱病弥留,忽觉下部热气渐升而上,至股则足死,至腹则股又死,至心,心之死最难。凡自童稚以及琐屑久忘之事,都随心血来,一潮过。如一善则心中清净宁帖,一恶则懊憹烦燥,似油沸鼎中,其难堪之状,口不能肖似之。犹忆七八岁时,曾探雀雏而毙之,只此一事,心头热血潮涌,食顷方过。直待平生所为,一一潮尽,乃觉热气缕缕然,穿喉入脑自顶颠出,腾上如炊,逾数十刻期,魂乃离窍忘躯壳矣。
而渺渺无归,漂泊郊路间。一巨人来,高几盈寻,掇拾之纳诸袖中。入袖,则叠肩压股,其人甚伙,薅脑闷气,殆不可过。公顿思惟佛能解厄,因宣佛号,才三四声,飘堕袖外。巨人复纳之,三纳三堕,巨人乃去之。
公独立彷徨,未知何往之善。忆佛在西土,乃遂西。无何,见路侧一僧趺坐,趋拜问途。僧曰:“凡士子生死录,文昌及孔圣司之,必两处销名,乃可他适。”公问其居,僧示以途,奔赴。无几至圣庙,见宣圣南面坐,拜祷如前。宣圣言:“名籍之落,仍得帝君。”困指以路,公又趋之。见一殿阁如王者居,俯身入,果有神人,如世所传帝君像。伏祝之,帝君检名曰:“汝心诚正,宜复有生理。但皮囊腐矣,非菩萨莫能为力。”因指示令急往,公从其教。俄见茂林修竹,殿宇华好。入,见螺髻庄严,金容满月,瓶浸杨柳,翠碧垂烟。公肃然稽首,拜述帝君言。菩萨难之,公哀祷不已,旁有尊者白言:“菩萨施大法力,撮土可以为肉,折柳可以为骨。”菩萨即如所请,手断柳枝,倾瓶中水,合净土为泥,拍附公体。使童子携送灵所,推而合之。棺中呻动,霍然病已,家人骇然集,扶而出之。计气绝已断七矣。
阎罗
莱芜秀才李中之,性直谅不阿。每数日辄死去,僵然如尸,三四日始醒。或问所见,则隐秘不泄。时邑有张生者,亦数日一死。语人曰:“李中之,阎罗也,余至阴司亦其属曹。”其门殿对联,俱能述之。或问:“李昨赴阴司何事?”张曰:“不能具述,惟提勘曹操,笞二十。”
异史氏曰:“阿瞒一案,想更数十阎罗矣。畜道、剑山,种种具在,宜得何罪,不劳挹取;乃数千年不决,何也?岂以临刑之囚,快于速割,故使之求死不得也?异已!”
连琐
杨于畏移居泗水之滨,斋临旷野,墙外多古墓,夜闻白杨萧萧,声如涛涌。夜阑秉烛,方复凄断,忽墙外有人吟曰:“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反复吟诵,其声哀楚。听之,细婉似女子。疑之。明日视墙外并无人迹,惟有紫带一条遗荆棘中,拾归置诸窗上。向夜二更许,又吟如昨。杨移杌登望,吟顿辍。悟其为鬼,然心向慕之。
次夜,伏伺墙头,一更向尽,有女子珊珊自草中出,手扶小树,低首哀吟。杨微嗽,女忽入荒草而没。杨由是伺诸墙下,听其吟毕,乃隔壁而续之曰:“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久之寂然,杨乃入室。方坐,忽见丽者自外来,敛衽曰:“君子固风雅士,妾乃多所畏避。”杨喜,拉坐。瘦怯凝寒,若不胜衣,问:“何居里,久寄此间?”答曰:“妾陇西人,随父流寓。十七暴疾殂谢,今二十余年矣。九泉荒野,孤寂如鹜。所吟乃妾自作以寄幽恨者,思久不属,蒙君代续,欢生泉壤。”杨欲与欢,蹙然曰:“夜台朽骨不比生人,如有幽欢,促人寿数,妾不忍祸君子也。”杨乃止。戏以手探胸,则鸡头之肉,依然处子。又欲视其裙下双钩。女俯首笑曰:“狂生太罗唣矣!”杨把玩之,则见月色锦袜,约彩线一缕;更视其一,则紫带系之。问:“何不俱带?”曰:“昨宵畏君而避,不知遗落何所。”杨曰:“为卿易之。”遂即窗上取以授女。女惊问何来,因以实告。女乃去线束带。既翻案上书,忽见《连昌宫词》,慨然曰:“妾生时最爱读此。今视之殆如梦寐!”与谈诗文,慧黠可爱,剪烛西窗,如得良友。自此每夜但闻微吟,少顷即至。辄嘱曰:“君秘勿宣。妾少胆怯,恐有恶客见侵。”杨诺之。两人欢同鱼水,虽不至乱,而闺阁之中,诚有甚于画眉者。女每于灯下为杨写书,字态端媚。又自选宫词百首,录诵之。使杨治棋枰,购琵琶,每夜教杨手谈。不则挑弄弦索,作“蕉窗零雨”之曲,酸人胸臆;杨不忍卒听,则为“晓苑莺声”之调,顿觉心怀畅适。挑灯作剧,乐辄忘晓,视窗上有曙色,则张皇遁去。
一日薛生造访,值杨昼寝。视其室,琵琶、棋枰俱在,知非所善。又翻书得宫词,见字迹端好,益疑之。杨醒,薛问:“戏具何来?”答:“欲学之。”又问诗卷,托以假诸友人。薛反复检玩,见最后一叶细字一行云:“某月日连琐书。”笑曰:“此是女郎小字,何相欺之甚?”杨大窘,不能置词。薛诘之益苦,杨不以告。薛卷挟,杨益窘,遂告之。薛求一见,杨因述所嘱。薛仰慕殷切,杨不得已,诺之。夜分女至,为致意焉。女怒曰:“所言伊何?乃已喋喋向人!”杨以实情自白,女曰:“与君缘尽矣!”杨百词慰解,终不欢,起而别去,曰:“妾暂避之。”明日薛来,杨代致其不可。薛疑支托,暮与窗友二人来,淹留不去,故挠之,恒终夜哗,大为杨生白眼,而无如何。众见数夜杳然,寝有去志,喧嚣渐息。忽闻吟声,共听之,凄婉欲绝。薛方倾耳神注,内一武生王某,掇巨石投之,大呼曰:“作态不见客,那甚得好句。呜呜恻恻,使人闷损!”吟顿止,众甚怨之,杨恚愤见于词色。次日始共引去。杨独宿空斋,冀女复来而殊无影迹。逾二日女忽至,泣曰:“君致恶宾,几吓煞妾!”杨谢过不遑,女遽出,曰:“妾固谓缘分尽也,从此别矣。”挽之已渺。由是月余,更不复至。杨思之,形销骨立,莫可追挽。一夕方独酌,忽女子搴帏入。杨喜极,曰:“卿见宥耶?”女涕垂膺,默不一言。亟问之,欲言复忍,曰:“负气去,又急而求人,难免愧恧。”杨再三研诘,乃曰:“不知何处来一龌龊隶,逼充媵妾。顾念清白裔,岂屈身舆台之鬼?然一线弱质乌能抗拒?君如齿妾在琴瑟之数,必不听自为生活。”杨大怒,愤将致死,但虑人鬼殊途,不能为力。女曰:“来夜早眠,妾邀君梦中耳。”于是复共倾谈,坐以达曙。
女临去嘱勿昼眠,留待夜约。杨诺之,因于午后薄饮,乘醺登榻,蒙衣偃卧。忽见女来,授以佩刀,引手去。至一院宇,方阖门语,闻有人掿石挝门。女惊曰:“仇人至矣!”杨启户骤出,见一人赤帽青衣,猬毛绕喙。怒咄之。隶横目相仇,言词凶谩。杨大怒,奔之。隶捉石以投,骤如急雨,中杨腕,不能握刃。方危急间,遥见一人,腰矢野射。审视之,王生也。大号乞救。王生张弓急至,射之,中股;再射之,殪。杨喜感谢,王问故,具告之。王自喜前罪可赎,遂与共入女室。女战惕羞缩,遥立不作一语。案上有小刀长仅尺余,而装以金玉,出诸匣,光芒鉴影。王叹赞不释手。与杨略话,见女惭惧可怜,乃出,分手去。杨亦自归,越墙而仆,于是惊寤,听村鸡已乱鸣矣。觉腕中痛甚;晓而视之,则皮肉赤肿。亭午王生来,便言夜梦之奇。杨曰:“未梦射否?”王怪其先知。杨出手示之,且告以故。王忆梦中颜色,恨不真见。自幸有功于女,复请先容。夜间,女来称谢。杨归功王生,遂达诚恳。女曰:“将伯之助,义不敢忘,然彼赳赳,妾实畏之。”既而曰:“彼爱妾佩刀,刀实妾父出使粤中,百金购之。妾爱而有之,缠以金丝,瓣以明珠。大人怜妾夭亡,用以殉葬。今愿割爱相赠,见刀如见妾也。”次日杨致此意,王大悦。至夜女果携刀来,曰:“嘱伊珍重,此非中华物也。”由是往来如初。
积数月,忽于灯下笑而向杨,似有所语,面红而止者三。生抱问之,答曰:“久蒙眷爱,妾受生人气,日食烟火,白骨顿有生意。但须生人精血,可以复活。”杨笑曰:“卿自不肯,岂我故惜之?”女云:“交接后,君必有念余日大病,然药之可愈。”遂与为欢。既而着衣起,又曰:“尚须生血一点,能拚痛以相爱乎?”杨取利刃刺臂出血,女卧榻上,便滴脐中。乃起曰:“妾不来矣。君记取百日之期,视妾坟前有青鸟鸣于树头,即速发冢。”杨谨受教。出门又嘱曰:“慎记勿忘,迟速皆不可!”乃去。
越十余日,杨果病,腹胀欲死。医师投药,下恶物如泥,浃辰而愈。计至百日,使家人荷锸以待。日既夕,果见青鸟双鸣。杨喜曰:“可矣!”乃斩荆发圹,见棺木已朽,而女貌如生。摩之微温。蒙衣舁归置暖处,气咻咻然,细于属丝。渐进汤酡,半夜而苏。每谓杨曰:“二十余年如一梦耳。”
单道士
韩公子,邑世家。有单道士工作剧,公子爱其术,以为座上客。单与人行坐,辄忽不见。公子欲传其法,单不肯。公子固恳之,单曰:“我非吝吾术,恐坏吾道也。所传而君子则可,不然,有借此以行窃者矣。公子固无虑此,然或出见美丽而悦,隐身入人闺闼,是济恶而宣淫也。不敢从命。”公子不能强,而心怒之,阴与仆辈谋挞辱之。恐其遁匿,因以细灰布麦场上,思左道能隐形,而履处必有印迹,可随印处急击之。于是诱单往,使人执牛鞭立挞之。单忽不见,灰上果有履迹,左右乱击,顷刻已迷。
公子归,单亦至。谓诸仆曰:“吾不可复居矣!向劳服役,今且别,当有以报。”袖中出旨酒一盛,又探得肴一簋。并陈几上;陈已复探,凡十余探,案上已满。遂邀众饮,俱醉,一一仍内袖中。韩闻其异,使复作剧。单于壁上画一城,以手推挝,城门顿辟。因将囊衣箧物,悉掷门内,乃拱别曰:“我去矣!”跃身入城,城门遂合,道士顿杳。
后闻在青州市上,教儿童画墨圈于掌,逢人戏抛之,随所抛处,或面或衣,圈辄脱去,落印其上。又闻其善房中术,能令下部吸烧酒,尽一器。公子尝面试之。
白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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