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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孔又能说什么呢。小孔不能。玩笑平息下来了。小孔只能拉着小马的手,有那么一点失神。当然是关于王大夫的。因为失神,她所有的动作都成了下意识,不知道何去何从。小马的手就这么被嫂子抓着,身体一点一点地漂浮起来了。他是一只气球。而嫂子只能是另一只气球。他们一起漂浮起来了。小马注意到,天空并不是无垠的,它是一个锥体。无论它有多么地辽阔,到后来,它只能归结到一个尖尖的顶。两只气球就这样在天空里十分被动地相遇了,在尖尖的塔顶里头,其实他们不是两只气球,是两匹马。天马在行空。没有体重。只有青糙和毛发的气味。它们厮守在一起。摩擦。还有一些疲惫的动作。
小孔的第一次串门很不成功。从另外的一个意义上说,又是很成功的。小孔,还有王大夫,和同事们的关系一下子融洽了。融洽向来都有一个标志,彼此之间可以打打闹闹。打打闹闹是重要的,说不上推心置腹,却可以和和美美。是一种仅次于友谊的人际。
因为有了第一次的串门,小孔习惯于在每晚的睡眠之前到王大夫的这边来一次,坐下来,聊一聊。当然,都是在洗完澡之后。很快就成了规律。盲人是很容易养成规律的。他们特别在意培养并遵守生活上的规律,一般不轻易更改。一件事,如果第一次是这么做的,接下来他们也一定还是怎么做。规律是他们的命根子,要不然就会吃苦头。随便举一个例子,走路时拐弯,你一定得按照以往的规律走,——多一步你不能拐,少一步你同样不能拐。一拐你的门牙就没了。
新的规律养成了,小孔和王大夫之间旧的规律却中断了。自从来到南京的那一天起,小孔和王大夫的生活里头多出了一样规律,每天晚上做两次爱。第一次是大动作。王大夫的第一次往往特别地野,是地动山摇的架式,拼命的架势,吃人的架势;第二次却非常地小,又琐碎又怜惜,充满了神奇的缱绻与出格的缠绵。如果说,第一次是做爱的话,第二次则完全是恋爱。小孔都喜欢。如果一定要挑,小孔也许会挑第二次,太销魂了。然而,也只是十几天的功夫,这个规律中断了。随着他们再一次的打工,他们的大动作与小动作一起没了。一到下班的时候,回到“家”,小孔就特别特别地“想”。起初是脑子“想”,后来身子也跟着一起“想”。脑子想还好办,身子一想就麻烦了,太折磨人了。小孔恍恍惚惚的,热热烫烫的。欲火中烧了。
这一来小孔每一次串门的情态就格外地复杂。外人不知道罢了。也许连王大夫都不一定知道。小孔很沮丧,人却特别地兴奋。沮丧和兴奋的力量都特别地大,是正比例的关系,拉力十足了。这时的小孔其实很容易生气,很容易伤感,很容易动感情。落实到举止上,有意思了,喜欢发嗲,格外地渴望撒娇。娇滴滴的样子出来了。她多想扑到王大夫的怀里去啊,哪怕什么都不“做”,让王大夫的胳膊箍一箍,让王大夫的嘴巴咂一咂,其实就好了。胡搅蛮缠一通也行。可是,在集体宿舍里头这怎么可以呢?不可以。小孔自己都不知道,她悄悄地绕了一个大弯子,把她的娇,还有她的嗲,一股脑儿撒到小马的头上去了。她就是喜欢和小马疯。嘴上是这样,手上也是这样。
小马的幸福在一天一天地滋生。对嫂子的气味着迷了。小马却不知道怎样才能描述嫂子的气味,干脆,他把这股子博大的气味叫做了嫂子。这一来嫂子就无所不在了,仿佛搀着小马的手,走在了地板上,走在了箱子上,走在了椅子上,走在了墙壁上,走在了窗户上,走在了天花板上,甚至,走在了枕头上。这一来男生宿舍不再是男生宿舍了,成了小马九岁的大街。九岁的大街是多么地迷人,在大商场和大酒店之外,到处悬挂着热带水果,耐克篮球,阿迪达t恤以及冰淇淋的大幅广告。嫂子引领着小马,她不只是和善,也霸蛮。嫂子把小马管教得死死的了。母亲原来也厉声管教过小马的,小马却逆反得很,一直在反抗。可小马在嫂子的面前就不反抗,就让她笑眯眯地挖苦吧,就让她甜滋滋地挤兑吧,就让她软绵绵地收拾吧。小马心甘情愿了。似乎还有了默契。他们的配合天衣无fèng。
那个星期二的晚上嫂子没有来。她感冒了,小马能听见嫂子遥远的咳嗽。小马一直坐在床沿上,不想睡,无所事事,骨子里在等。等到后来,差不多男生和女生宿舍的人都睡了,小马知道,今天等不来了。小马没有脱衣服,躺下了。他开始努力,企图用自己的鼻子来发明嫂子的气味。这是一次令人绝望的尝试,小马失败了。没有。什么都没有。该有的没有。不该有的也没有。小马在绝望之中抚摸起自己的床单,他希望能找到嫂子的头发,哪怕只有一根。小马同样没有找到。但这次荒谬的举动让小马想起了一件事,他的手臂与嫂子的胸脯那一次神秘的接触,隔着干燥而又柔和的纺织物。他的下身体就是在这个妙不可言的瞬间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越来越大,越来越粗,越来越硬。王大夫就在这个时候翻了一个身,同时还补充了一次咳嗽。小马吓住了,警觉起来。他把王大夫的咳嗽理解成了警告。他不想再坚硬,却没有找到解决问题的路径。相反,有些东西在变本加厉。都红来到“沙宗琪推拿中心”比王大夫和小孔还要早些,当然,也早不到那里去,也就是几个月的光景。她是季婷婷推荐到“沙宗琪推拿中心”来的。因为初来乍到的缘故,在最初的那些日子里,都红每天都要和季婷婷厮守在一起。说厮守其实有些过分了,推拿师们的生活半径就这么大,无非就是推拿中心的这点地盘,再不就是宿舍。要是说厮守,十几号人其实每一天都厮守在一起。但是,就在这样的拥挤里,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是有一些亲疏。她和她要好一些,他和他走动得要多一些,这些都是常有的。不过,都红只和季婷婷也就厮守了一两个月,很快就和高唯走到一起去了。
高唯是前台。健全人。如果都红的视力正常,都红一定可以发现,高唯是一个小鼻子小眼的姑娘。还爱笑,一笑起来上眼皮和下眼皮之间就没有任何东西了,只有星星点点的一些光。大眼睛迷人,小眼睛醉人。高唯眯起眼睛微笑的时候实在是醉人的。都红看不见,当然不可能被高唯的小眼睛醉倒。可都红和高唯一天天好起来了,这是真的。好到什么地步了呢?高唯每天都要用她的三轮车接送都红上下班。盲人的行动是困难的,最大的困难还在路上。现在,有了高唯这样的无私,都红方便了。不知不觉,都红把季婷婷撇在了一边。即使到了吃饭的时间,都红也要和高唯肩并着肩,一起咀嚼,并一起下咽。
高唯前来应聘的时候还不会骑三轮车。自行车当然骑得很利落了。来到“沙宗琪推拿中心”的第一天,沙复明给高唯提出了一个要求,赶紧地学会三轮车。高唯说:“自行车两个轮子,我骑上去就跟玩似的,三轮车有三个轮子,还不是上去就走么?”沙复明就让高唯到门口去试试。一试,出洋相了。高唯居然拿她的三轮车和墙面对着干,一边撞还一边叫。所有的盲人都听到了高唯失措的呼喊,最终,“咚”的一声,高唯和三轮车一起被墙面弹回来了。笑死了。
高唯从地上爬起来,研究了一番,明白了。自行车虽然有龙头,但拐弯主要还是借助于身体的重心,龙头反而是辅助性的了。三轮车因为有三个轮子的缘故,它和路面的关系是固定的。到了拐弯的时刻,骑车的人还是习惯于偏转身体的重心,可这一次不管用了,三轮车还是顺着原先的方向往前冲。那就刹车吧,不行。三轮车的刹车不在龙头底下,用的是手拉,情急之中你想不起来也用不起来。这一来车身就失控了。高唯的运气好,她试车的时候前面是墙,如果是长江,三轮车也照样冲下去,高唯她叫得再响也没有用。
前台最要紧的工作是安排客人,制表和统计一样重要。但是,在推拿中心,有一项工作也必不可少,那就是运送枕巾和床单。按照卫生部门的规定,推拿中心的枕巾和床单必须一人一换。用过的枕巾和床单当然要运回去,漂洗干净了,第二天的上午再运过来。这一来就必然存在一个接送的问题。为了节约人手,沙复明就把接送枕巾和床单的任务交给了前台。不会骑三轮车,无论你的眼睛怎样地迷人和怎样地醉人,沙复明坚决不录用。
好在三轮车也不是飞机,尝试了几下,高唯已经能够熟练地向左转和向右转了,还能够十分帅气地从裤裆的下面拉上刹车。和推拿师以及服务员比较起来,在推拿中心做前台算是一个好差事了。主要是可以轮休。也就是说,做一天就歇一天。但是,高唯从来都不轮休,每一天都要上下班。她上班的目的是为了把都红送过去,到了深夜,再用三轮车把都红接回来。正因为这一层,都红和季婷婷的关系慢慢底淡了,最终和高唯走到了一起。她们两个连说话都不肯大声底喧哗,而是用耳语。叽叽喳喳的。如果有人问她们:“说什么呢?”都红一般都是这样回答:“说你的坏话呢。”
季婷婷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头老大的不痛快。好在都红聪明,在这个问题上调剂得不错,时不时给季婷婷送一些吃的。比方说,三四瓣橘子,七八颗花生,四五个毛栗子。每一次都是这么一点点,却亲亲热热的,像是专门省给了婷婷姐。这一来反而把这一点可怜的吃食弄出人情味来了,越是少吃起来才越是香,完全是女人们之间的小情调。都红偶尔还给季婷婷梳梳头。季婷婷究竟是一个心胸开阔的女人,又比都红年长好多岁,不再介意了。她对都红的态度分外地满意。都红都意思到了,行了。都是盲人,可以理解的。和“三轮车”把关系搞搞好,多多少少是个方便。
都红学推拿不能算是专业,顶多只能算是半路出家。还在青岛盲校的时候,她的大部分精力一直都花在音乐上了。如果都红当初听从了老师的教导,她现在的人生也许就在舞台上了。老师们都说,都红在音乐方面有天分,尤其是音乐的记忆上面。一般来说,当事人永远也不可能知道自己在某个方面的才能,当这种才能展露出来的时候,他能知道的只有一点——做起来特别地简单。
音乐相对于都红来说正是这样了。都红是怎么学起音乐来的呢?这话说起来远了,一直可以追溯到都红的小学五年级。那一天都红她们学校包场去“看”电影,电影是好莱坞的,所描绘的是未来的宇宙,从头到尾就听见很尖锐的声音在那里乱窜。音乐就更乱了,很不着调,又空洞又刺耳,这就是所谓的太空音乐了吧。一个星期之后,都红的音乐老师到卫生间里小解,听到有人在一边哼,耳熟,却不知道是什么。一想,想起来了,可不是好莱坞的太空音乐么。老师洗过手,就站在那里等,最后等出来的却是都红。老师就问,这么乱哄哄的乐曲你也能记得住?都红很不解,笑了,反过来问她的老师:“音乐又不是课文,需要记么?”这句话听上去大了。如果这句话是一个健全人说出来的,多多少少都有点自信得过了头的意思。盲人没有这样的自信。即使有,他们的表达也不是这种样子。所以,这句很“大”的话在都红的嘴里只有一个意思,是一句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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