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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会说话的人骨头一（第1页）

洛阳，北邙山。

秋雨，连日的秋雨。

秋雨没有夏天雷阵雨的气势，但那种凉意飘上人身，开始是凉丝丝的，后来便渗进骨头缝子里去，拔都拔不走。

守坟人张胆一边拿手里的竹杖拨着湿漉漉的草丛小心翼翼往前走，一边嘴里便淌着父辈们传下来的山歌：“芒芒北邙山，高坟尽无主。惟有破麒麟，今朝立秋雨。”

春天有春雨，夏天就有夏雨，秋天的秋雨，冬天的冬雨。

每一天都有死人，每一个季节都有新鬼，所以张胆唱的山歌每隔三个月就要改上一改。

那山歌却是几朝几代前就留下来的，又传了几朝几代后，原文便不甚清楚了，但只要张胆开嗓子一吼那句‘茫茫北邙山，高坟尽无主’，所有洛阳人就知道北邙山上又要添一个新鬼了。

北邙山上有很多守坟人，张胆是最出名的一个，张胆出名，就因为他胆大。

今天张胆的运气比较好，早上刚接了一个大单子，如今他又才走了寻常转山的半匝子，就看到草窝窝里盘着条五彩斑斓的大蛇，虽然秋分已过，草木初凋，但蛇爬子还是在的，人和蛇一旦对上，就要看是谁的运气好！

张胆飞快抽出腰里的砍刀，一刀就斩断了大蛇的脖子，大蛇扭曲着身子硬抖了几抖后才直挺挺不动了，张胆趁势踩住蛇尾，大砍刀往蛇肚子上一划拉，大蛇的血腥就浇了他那双破草鞋一鞋子，张胆从蛇肚子里扣出蛇胆，趁热吞进肚子里去，又三下五除二剥了蛇皮往草堆里一扔，那条白花花的蛇肉就够他晚上填肚子了。

张胆杀了多少蛇，吞了多少颗蛇胆，张胆自己也记不清了。

张胆的名字就是这么得来的。

但他的草鞋帮子这么用劲一踩后也彻底散了，再也凑活不下去了，脚板子几乎已直踩着光裸的山岩和落枝。

张胆于是想进城给自己补双新草鞋，因为他今天干好新接了段家的单子。

他这一补，就直接补进了洛阳城里最便宜的小酒馆。

“鬼山，鬼山知道不，”张胆每次进这家小酒馆，都要在小酒馆里吹嘘，众人也都爱听他吹嘘，“洛阳北面原来是没有山的，历朝历代打仗，死的人多了，就化骨成山了，啧啧……有一次，我路过个山坳，就踩到根烂了架的大腿骨，我说头呢，这四面一打量，人头在前面一棵树底子下哩，我就跟它行个礼鞠个躬：大哥，守坟人行山来，讨生活不易，冒犯了您，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来……”

“你猜怎么着？”张胆从邻座顺手摸来粒花生米丢进自己嘴里去。

“那人头下颌一动，竟然开始说话了……妈哎，死了几百年的骨头要跟人说话来，你说可怕不可怕？”

众人于是起哄，将张胆围得更紧实些：“死人头能说的啥，张胆你倒说来听听！”

张胆最享受的就是这一刻，是以他先眯眯眼睛，将嘴巴清了一清，这才压低嗓音神秘兮兮道：“它说呀……它死得冤……”

众人切一声，顿时散了开去，便有缺德些地，调笑张胆道：“那死在北邙山的，哪一个又是不冤的，冤得好，死得好啊……”

张胆眼圈子一急就要跟这人干架，那人也知道皮赖子不要黏上，忙赔笑道：“张哥，您老胆子大，这一回段府的油水可是捞着了，怎么还喝一钱的酒啊，该喝三钱的咯！”

众人原拿张胆寻乐子，这时便又起哄道：“何止三钱的，张胆你该喝一两的酒，叫掌柜把你那酒葫芦约得满满滴。”

张胆被这群人一捧，顿时忘了不快，半空中飘了起来，假装摇摇头苦道：“可不得，那段府是有钱，可出手也是一般般的小气，哪有什么油水……”

“小气尽他小气，钱不会少呢！”第一个人道。

“死了那么多人，钱不会少呢！”第二个人补道。

“不会少！”第三个人断定道。

这回轮到张胆奇怪了：“所以这回段家到底死了多少个？”

第一个人便道：“莫非你还不知道死了多少个？”

张胆不想让人知道他是偷偷跑出山来的，于是马上大笑着比划出一只手道：“死的人多来，就这么多……”他将那只左手伸出去，瞧众人的眼神不对，便又将另一只手也抬出去，“死太多了，两只手都数不过来里……惨，太他娘的惨了!”

“惨，太他娘的惨了！”众人释然，于是纷纷道。

“惨，洛阳十几年没出这样惨的事了，全家子贪那一口汤，结果叫个厨子给毒死了！”

“三十二口人啊，三十二口棺材，一个都没逃过！”

张胆的酒一下醒了一半，他口中跟着念叨：“惨，是惨哩，从来没见过这么惨的……”

天已经昏了，秋雨虽然停了，外面的情形却仿佛更不好了。张胆小口抿着碗里最后两口酒，小酒店里的人这时都各自散了回家去了，酒店的掌柜便笑道：“张胆，你怎么还不回去守段家的坟头，你是怕段家的三十二个鬼今晚也爬出来找你拿酒喝？”

张胆脑子里正盘着这件事，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嗬嗬笑道：“什么鬼，我张胆打过的鬼，没有千儿个，也有八百。莫不说段家有三十二个鬼，就是三百二十个鬼，我张胆也来一个打一个！”

“您老厉害！”店家也不知是被唬住了，还是继续假装恭维张胆。

但张胆这时也已起身，他也的确不能再继续坐下去了，他抬头看看不远处黑漆漆的野山头，“张胆，被毒死的人，皮肉都是肿的，冒着黑气，心里可怨着呢，你小心点，别被段家的鬼魂给一道拖下去了……”店家瞧着张胆这回是真要走，便劝道，一边将注满了一钱酒的酒葫芦递给张胆。

张胆圈圈腰里的麻绳腰带，假装胆气道：“怕什么，等拿了段府的银子，我还回来喝你一两的好酒呢，你知道这啥……”他扬扬手里的酒葫芦，“猫尿，死人都不要喝的猫尿！”

张胆在店门口左手一顺拿起他那根拨草棍，右手提着那个酒葫芦，向夜幕下的北邙山一步步走了进去，雨停后，那月亮特别亮，特别金黄，好像一只发亮的独眼，又像一张满口黄牙的巨嘴，张胆就是一步步自己朝着那张嘴里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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