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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保卫科长找我谈话。这个科长已经不是原来那个科长了,原来的科长,据说因为在大会上跟我打架,卖力得过了头,厂长很看不惯他,就把他调走了。新科长对我态度不错,这也是应该的,没有我牺牲自己,哪里会有他的今天?新科长说:“路小路,你在原料堆后面做什么?你的工作不在原料堆后面。”我不防他用推理手法来处理问题,立刻语塞。新科长笑了笑说:“如果把这件事定性为打人事件,那你和魏懿歆都要受处分。你打人,他呢?对着生产原料小便。一个是行凶耍流氓,一个是搞破坏。”他说这个话的时候,科室里就我跟他两个人。我也听出了他的意思,就说:“科长,你说该怎么处理吧?”
保卫科长说:“算你们上班时间打闹,就什么事都没了。他的医药费得由你出,你被尿在身上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我说:“就照你说的办吧。”
保卫科长拍拍我肩膀说:“回去吧。回家替我问你爸爸好,路大全的儿子嘛。”
我听了这话,恍然大悟,只好撸着光头出来了。后来我还提着一篮水果去看魏懿歆,魏懿歆说:“路小路,我我我没出卖你,我没说你你你睡觉。”我当时一阵心酸,想说他够意思,结果他女朋友进来了,二话没说就把我轰了出去。我也没怪她小心眼,要是我的鸡芭报废了,我老婆的心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九四年的时候,由于担心厂里买断工龄,我爸爸早早地退休了,拿五百块钱一个月,每天在麻将桌上度过他的无聊光阴。他很快长出了白头发,陈年的腰伤发作,渐渐变成一个佝偻着身体的老人。我没想到他会老得如此迅速,好像一棵秋天的乔木,一夜之间就改变了面目。我想我到老了也会如此,或者如白蓝所说,未老先衰,那样就不必忍受突如其来的衰老的煎熬了。我爸爸以前揍过我,后来我跟他对打,再后来我就没有碰过他。我再也不会去揍我的爸爸了。
我爸爸退休之前,托人找到糖精厂的保卫科长,他们是老同事。保卫科长答应把我调到门房里去做厂警,这事情我没同意。我听白蓝说过:“小路,将来你无论做什么,都不要去做看大门的。”我问她为什么,她说:“那样你就真的未老先衰了,我会伤心的。”
后来保卫科长说,不做厂警也可以,把路小路借调到联防队去,那儿更清闲。我也没答应,众所周知,在某些年份里,联防队的名声很难听。
那一年,我抽空去上海找白蓝,我手里只有一个地址而已。我坐上火车,沿着沪宁线往东,到上海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我坐上公共汽车,到医学院去找白蓝。宿舍的人告诉我,白蓝上个星期就走了,去哪里不知道。我失去了目标,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只能一个人在医学院里逛。这是真正的大学,不是我读的野鸡大学,也不是戴城那种小家子气的大学。我在里面逛了很久,每一条道路仿佛都很熟悉,地上的落叶也很熟悉,我想起她说过的,每一片枯叶都只能踩出一声咔嚓,这是夏天的风声所留下的遗响。我想你是一个多么诗意的人,可惜诗意对人们来说近乎是一种缺陷。我好像已经有几辈子没见到她了。
后来我走进了一条黑暗的走廊,一个人都没有,两旁放着很多瓶子,瓶子里全是人体器官标本。再往前走,有很多怪胎标本,都是被扭曲得不忍睹目的胎儿。一切都是那么地怪异,好像是有人在召唤我往前走。一直走到一扇门前,门锁着,我通过小窗向里面张望,看见几具尸体摆放在那里,用布盖着,如此安静地,我好像是走到了人世尽头。猛然之间,我毛骨悚然,返身狂奔而去,那寂静之中的笑声告诉我,所谓奇异的旅程在此已经画上句号。
那天晚上我回到火车站,打算回戴城,在北广场上遇到了三个人,发生了一点口角,这三个人不由分说围着我就打。我被他们揪住,无法脱身,当时我听见其中一个人竟然操着戴城口音,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在对打中我的一个槽牙掉在了地上,脸上全是血。后来这三个人扬长而去,我也不敢去追,只能跑进火车站,在厕所里洗了把脸,免得警察把我请进去。我对着镜子照了照,发现自己的半边脸肿得跟猪头一样,完全失去了从前的潇洒风采,与我在医学院看到的怪胎相去无几。
那天我上了火车,是站票,火车非常拥挤。我被打得昏头昏脑,实在站不动了,就跑到餐车那里,要了一杯十八块钱的绿茶,然后我就可以坐在餐车上了。我非常想睡觉,头晕得像在坐旋转木马,但我又不敢睡,怕坐过站。后来,对面有一个女孩问我:“你去哪里?”
我说:“去戴城。”
她说:“你睡一会儿吧,到站我叫你。”
我睁着一只眼睛看着她(另一只眼睛肿着),她对我笑笑,这是一个微胖的女孩,眼睛很大。我心想,只要老子不死,我一定找你做我的女朋友。后来我倒在桌子上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她拍我的肩膀,说:“戴城到了。”我醒来觉得头痛欲裂,站起身打算下车,见她不动弹,我问她:“你不下车?”
她说:“我去南京,我是南京人。”
那天我跌跌撞撞下车,心乱如麻,我想我就这么失去了最爱的人,这个南京的姑娘,我也要记住她一辈子。
很多年以后,我坐在上海的马路牙子上,我对着张小尹讲这些故事。后来她成了我老婆,我讲这些故事时候她很开心,我决定每天给她讲一点,但有关工厂的故事已经被我讲完了。所有的故事都应该有一个结尾,即使你有一个《百年孤独》式的开头,那个结尾也有可能很烂,但总比没有结尾好。
我对张小尹说,我确实做过很多坏事,那年我在上海火车站被人打,回去就加入了联防队。我真他妈想找一群人来揍揍,甚至是拿电警棍往人身上戳。结果联防队发给我一根手电筒,虽然也是用电的,但效果相差太大。我拎着手电筒在街上晃悠,心里很不爽。那时我妈很担心,让我不要太卖命,真的把命卖掉了就要不回来了。我对我妈说:“怕什么?联防队专门欺负好人的。”
我还记得自己在清晨的街道上巡视,吃早点,跟几个同伴说笑,后来有个买菜阿姨跑过来,对我们说:“那边有人耍流氓!”我们跑过去一看,是一个年轻的民工在人行道上睡觉,他只穿着一条裤衩,由于晨勃,他的器官直剌剌地伸出裤管,指向天空。那根东西又粗又红,亮晶晶的,过路的女人看见了都很不好意思,绕着道走。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个买菜阿姨说:“这种乡下人你们联防队管不管?”我们没辙,只好把那个民工踢醒,然后把他当流氓抓进了联防队。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抓他,我和他有什么仇,有什么恨,可以去干涉他梦里的性事。这些事情说起来都很王八蛋。
我也记得自己在夜晚的街道上喊:“注意小偷!注意煤气!锁好门窗!“现在都是用电喇叭自动播音,那时候全靠嗓子喊。他们说我拿过卡拉OK二等奖,所以由我来喊是最合适不过。后来我们遇到个偷自行车的小偷,他一见我们就跑,我们五六个人在后面追,我他妈一跤摔在地上,把裤子都摔破了。当然,联防队不是摆炮的,把小偷抓住以后,我们非常高兴,简直像扛着年货回家一样。到了队里,小偷吓哭了,我拿着铜头皮带吓唬他。再后来,我们押着小偷去喊街,他的声音太惨,附近的人都反映说做了恶梦。我也不知道这么干有什么意义,难道用铜头皮带抽打一个小偷就能改变我的人生吗?
张小尹说,这些故事都很好玩啊,联防队的故事。我说没错,我能把它们讲得很好玩,好像春节联欢晚会上的小品一样,但我偏不。我不觉得这些故事有什么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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