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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路的风景越来越熟悉,尽管是夏天,晨起时仍可见远山上云遮雾罩,淡烟疏霭,实不负“云梦”之美名。
南宫北翊的心情却格外的复杂。
马车停靠在官道一旁,他们正要弃车登山,而谷云起仍是半昏半醒的样子,叫南宫北翊十分忧心。他原本不是没想过让马车慢慢行走,或趁谷云起睡着时在路上逗留,以等待南宫玮和甘为霖的到来。然而拖延得这么久,南宫玮和那甘为霖还是影子也没有半个,他们却已抵达了天门所在之地,瞒也是瞒不过去了。
谷云起虚闭着双眼,容色安详。那道旁山峰高耸,古木森森,鸟叫声此起彼伏,风吹过则松涛阵阵,阒无人迹,一派荒凉。南宫北翊当年曾从这里经过,那时厮杀方休,四处弥漫着的却是血腥气与肃杀的气息。草还没那么深,树还没那么密,而谷云起……
南宫北翊望了车窗外一会儿,目光重落回谷云起脸上,一时又是沉湎于旧时光的温柔缱绻,又是深怜于眼前人的痛苦哀叹。谷云起近来的平静安宁,纵使没有徐大夫的提点,他也看出很是不妙了。一个人若还有些活的气息,那无论是喜怒哀乐,总要有一些表露。谷云起泥塑木雕一般,对他的话语动作,从那天自陈“没那么爱你”起,便当真没有一丝反应。
他心焦如焚,却束手无策。无论是对往昔的回顾,对未来的设想,还是对眼下正在做着的事的商量,谷云起顶多也只是偶尔拿眼睛看看他,一副无可无不可的神色,就连对回到天门的愿望,好像也不如以前那般强烈了。
愈是这样,南宫北翊便愈不能真的停下来等甘为霖,那只会令谷云起更加心如死灰。反是天门,有着许多可能触动他美好回忆的东西,或可令他重新恢复一些情思。
“云起,到了天门,我们先去拜祭大哥大嫂。若是能够,将他们迁入祖坟可好?”
他们当年既要安葬谷雁回夫妇的尸首,又要躲避追杀,仓皇之时也只能草率从事,南宫北翊甚至都不确定自己还记不记得那埋葬他们的地方。
谷云起已然醒了,只是他身体一天比一天差,醒来时也大多傻乎乎的只是发憨呆愣。南宫北翊似是随口抛出的问话,实则满含着将他刺激得清醒一些的愿望。谷云起直愣愣地瞧了他半天,总算反应过来,口唇翕辟,却连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
他果然是更加虚弱了,南宫北翊心中一痛,面上却不好表露出来,便温柔地抚着他的鬓发,道:“你不必劳神,都听我安排就是。我们拜祭完毕,上山再看看天门的屋宇居所,得空了更要找人来将它们恢复旧观,我们便住在这儿了。在这山上朝看云,暮听雨,岂不快哉?”
他想象得久远,自己也不禁露出笑容,凝睇着谷云起模糊的双眸,这时当真将那什么宝藏家业,全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谷云起神色间有了些色彩,却是诧异。
他无力摇头,只有阖了阖眼盖,那唇形动得都看不出有何变动,细若微风地道:“你……带我……上山,我给你指路……”
南宫北翊也是一怔,不由向外面山林看了看,道:“我虽只来过一次,大体路径还是记得的,你不须这般费神。”
谷云起难得在唇角浮起一丝讥刺的笑,道:“你还是……只做你想做的……”
南宫北翊心下大震,倏然明白他的意思,那是说他南宫北翊的一切打算都并非为着谷云起本来的意愿,其实乃是为满足自己的私心。
他想和谷云起厮守终身,在谷云起看来,大概只是一桩苦差,也是他的一厢情愿。
甚至他想治好谷云起,为的也只是谷云起活着,自己会有更多的时间和机会!
然而谷云起想死,他难道能就由着他去死吗?谷云起已又闭上眼睛,说:“你爱怎样,便怎样吧。”语声更如唇边呼出的热气,一落到空中,便即消散无踪。
南宫北翊哪还敢再坚持己见,一时心慌得只得连道:“不不不,云起,云起,你想去哪里,我如今都听你的……以后也都听你的!”
谷云起不说话,他哪知道就连讨好逢迎这样的事也并不易做,坐在他身边简直有些六神无主,直到仆人来报告汤药熬好,才迟疑一下,小心地抱起谷云起,下车去给他沐浴药汤。
那山路崎岖陡峭,从天门祸乱之后,又荒冢累累,白骨磷磷,杂草爬满了路径,藤萝牵蔓在树梢,若要走上去,怕是须得披荆斩棘一番方可。南宫北翊要上山,自然是要同仆人们商议一下行程,安排谁来开路,谁来背负物品,谁又留在此处看守马匹车辆,等候可能会来的南宫玮与甘为霖等人的事。谷云起刚吃完药,又勉强喝了些米粥,无法就躺下睡觉,也被他抱在怀里静静听着他的布置。他吩咐完那些事情,犹豫了一下,低头瞧着怀中默无声息的人,柔声道:“你看这样好么?”
徐大夫在对面露出一脸牙酸的表情,只觉今天这南宫老爷不知又抽了哪门子的风,给谷云起沐浴按摩时居然也不再像之前那般满脑色欲念头,反而如此刻一般轻声询问谷云起是否舒服,尽管谷云起仍是什么反应也不给他,他却做得很是起劲。
谷云起睫毛扇动一下,许久没说话,嘴唇翕动,声音一时发不出来,南宫北翊却是早有准备,急急俯下身去将耳朵贴在他唇瓣上,听见他沙沙的气息轻吹着自己耳廓,有些痒,更让他有些惊喜。
谷云起说:“不要他们。”
话语内容却让他一时回不过神。
他抬起身仔细看了看谷云起的面容,耳朵上仍有些热乎乎的感觉,叫他分外想让这人再与自己咬咬耳朵。他已然一片深情,无论谷云起怎样的举止,都能引起他的那份悸动了。他也越是多为这个人的身体着想,便轻声细语地劝慰他道:“何须如此?带着他们,对你的照顾才能更周到细致一些。若只我一人带你上去,山路难行,少不得牵牵绊绊,又累你上下颠簸,于你身体并无好处。”
他这样真心劝解,谷云起无论听与不听,却倒真有一种融洽的气氛。谷云起没有答话,南宫北翊却知他是无意改变主意,只好又道:“云起,你……你生我的气,却不必拿自己的性命来糟蹋;我以前对你做的不好的事,等你身体好了,便一一做还给我也好……”
谷云起神色淡漠,一语不发。南宫北翊想起他先前的话,也只余下满心的苦涩,知道他要自己听从他的心愿,又知道自己的劝说全无效果。谷云起早已死了心,别说为他的话感动,就是连憎恨他,报复他,也全没有了一丝兴趣。而他,即使在这样艰难的处境下,又怎能放弃任何一点能够讨好他的契机?
“罢了……”
南宫北翊叹了口气,告知众仆人:“明日你们便都留在山下守候,我与云起上山,尽量快些下来,你们仍按时准备好药石之物便可。”说完这话,再看谷云起,他终于合上眼眸安心去睡了。南宫北翊苦笑一下,抱着他回到车厢内,将他安顿好,仍与他在这车厢之中相拥而眠,聊做一个长长久久的美梦。
山川绵亘着层出不穷的绿,深浅浓淡,相互浸染氤氲着,是以虽绵延千里直抵天边,却绝不单调乏味。
南宫北翊背负着谷云起,行走的并非常路,只凭着那身功夫,在棘丛草尖,树梢藤边轻巧掠过,速度快如飞隼,动作又柔似大猫,在起伏之间尽量不让背上的谷云起受到颠簸冲击,相当的用心了。
以他的身手,攀爬这座大山自是非常迅捷。但山势连绵,仍要好半天才可能看见天门留下的一两处亭台楼阁。谷云起说要给他指路,果然从早晨起来后便保持着清醒,伏在他背上如腾云驾雾一般前行着,周围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风景箭一般飞快晃过,他实则有些应接不暇,眼花缭乱了。
好在南宫北翊从昨天后确然便非常体谅他,一口气上了半山,歇在一块视野较好的岩石平台上,小心地解开缚着他的带子,将他重新抱回怀中按摩被带子勒过的地方,心疼地道:“累么?你告诉我要去哪里,我到地方再叫醒你,不用这般强撑了,好不好?”
谷云起身体全无法自己动弹,那些带子虽然已够宽厚柔软,他身体也已瘦到只剩百斤不到,但重量全压在那些布条上,还是被勒出深深的印记。他睁着眼,很是费力地转动眼珠要认出这是哪里。南宫北翊看他这般辛苦,只恨不能将自己的所有都能传输给他,好叫他能轻松起来,又道:“这儿我们当年曾歇息过,虽然匆匆忙忙的,我还记得它叫做燕子梁。”
那山是一重又一重的,从这个山头到那个山头,无论上下左右,总也走不完似的。却也正是因为这山太大太深,他们当年才能够从血战中脱身而出,捡回一条性命。南宫北翊记性很好,回想起来,甚至连当初谷云起在此处休憩时疲惫伤痛的神情也历历在目。
谷云起听了他的话,总算闭上眼睛,匀了一会儿气息,才道:“燕子梁……鲤鱼脊……你到……那棵老槐树下……下山……朝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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