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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晚上十点半,这是个乏味的小镇,你所住的街区住着一大堆缺乏夜生活的信徒,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灯已熄灭,不会有人注意到你的房门打开,玄关处的地板上缩着一只发抖的恶魔。
因此,177的躲藏相当成功,它安全地暴露在地板上,没有人来踢它。
二十一分钟后,它自己慢慢地打开了,像一株长久没人碰触的含羞草。它的手慢慢碰触地板,四下摸索,被门框烫了一下,转而扶着墙,一点点站了起来。
现在的177不再面露困惑,它的咬肌鼓起,眉头紧锁,不好说是在忍耐还是愤怒,可能两者兼有。它的脊背没有挺直,微微弓着,仿佛时刻准备做出什么反应,又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压在身上,压得它行动困难。177动了,有一瞬间,你几乎以为它会后退,但这牙关紧咬的恶魔向前迈出一步,走出了房门。
它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看着正前方,僵硬到脖子都不转。不够明智,在战场上,士兵要是这样自欺欺人地呆站着,他们就离死亡不远了。但另一方面,胆敢迈出这一步的人并不多,要知道大部分人不会前进再吓愣,他们会原地呆若木鸡,或者干脆地转身逃跑。你觉得177就算死在战场上,致命伤也不会在后背。
接着你意识到这想法没什么意义:不能用人类的概念来评判恶魔,鲜少有恶魔成为逃兵,与勇敢无关,只是嗜杀好斗。再一次,都怪177太像人。
177站在你的屋子前面,什么事都没发生。安静的几十秒后它开始东张西望,它怀疑地望着空荡荡的街道,好像你会从哪个角落里突然跳出来似的,你才不会呢。你准备让它出门逛一逛,透口气,在它走出这个无人的街区前再动手。圣鸽跟着它,银链在它身上,你在它身后几百米的地方,要动手很简单。
那恶魔离开了你的院子,躲进了行道树之间。顺着街边还算茂密的绿化带,它选了一个方向,开始前行。
十一点的老街区空无一人,在树木掩映中前行的恶魔无人发现。过了最开始一段时间,177的行动又变得有条理起来,它藏得挺好,蹑手蹑脚,在听到声音时蹲下隐藏,没再出现开始那种反应过度的迹象。它甚至溜进了一座院子——那院子属于一位粗心大意的老光棍,他不养宠物,没有妻儿,老是不记得锁住院门和窗。你不知道177怎么找出了这一薄弱的突破点,总之,它翻墙进去了。
你一点都不担心,在银链上施加的祷言会阻止177伤害任何人,它充其量毁坏一些东西,事后你会替它补偿。你希望177手脚利索运气好,别被主人抓住,它没让你失望。四分钟后,177翻窗而出,黑洞洞的窗口依然一片安静。不需要用圣鸽旁观,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它去做了什么:177现在穿着衣服。
它出来的一路上什么都没穿,这不叫裸奔,难道会有人认为路上的一只老鼠赤身裸体吗?恶魔不穿衣服,你很习惯177一丝不挂的样子,看它穿着衣服反倒感到诧异,仿佛看到一条穿着袍子的狗。
它穿着不合身的长裤,还有一件皱巴巴的外套。外套下摆太短,它穿着像件短夹克,结实的肌肉撑起原主人摆放肥肉的位置。裤腿太短,裤腰太宽,177将裤腰位置的皮筋抽了出来,打了个结,系在腰上,变成了一条低腰裤。那身老土的矮胖单身汉行头被扯开一些容银链通过的口子,穿在它身上,反而有种奇特的潮流感,要是这副样子走进几条街外的夜店里,那些嗨过头或者嗑上头的年轻人多半会认为它是他们中的一员。
177没穿鞋子,没有一双鞋能装下它的脚爪。它抓着一顶毛线帽,往自己头上戴,半天戴不进去,被那对角钩住了。几秒后它才意识到长角的家伙戴不了帽子,放弃地将之摘下,塞进旁边的灌木丛中。它站起来,背挺直了,看上去比之前好得多。177仿佛穿上战甲的士兵,得到了什么底气似的,镇定了许多,真奇怪,明明只是一套无法构成防御的普通衣物啊。
脚步声。
177立刻蹲下来,藏到灌木丛后面。那散乱的、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从远处走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出现在附近路灯的光线下,一个踩着一双高跟鞋、穿着时髦的姑娘。这镇上典型的夜店爱好者,家境不错,生活无聊,有钱有时间泡在酒吧里,有钱买进入时的衣装与化妆品。不过化妆品的价格这会儿看不出来,她抽噎了一路,脸上的妆容花得一塌糊涂,这多少解释了为何她会从几条街外一路游荡到这里。
你与177都在等着她经过,但她好巧不巧停在了177藏身的地方旁边,难受地甩了甩头,捂住了嘴。这姑娘绝对喝了不少,没有多到神志不清,却多到会去树边呕吐。
她走进绿化带里,干呕了几下,一转头,看见了正要溜开的177。
你不担心,这姑娘喝醉了,实际年龄恐怕比穿着风格更小,不难说服。你选择了街上人最少的时间段,同时也对177被人撞见这回事早有计划,这镇上只有你一个圣职者,无论任何人遇见或抓住了恶魔,他们都得交给你解决,无非是物归原主。
而177看起来担心极了。
它愣了片刻,飞快地后退,可惜前面的片刻犹豫足以让那姑娘一把抓住它。她的手抓住了177的胳膊,整个人踉跄着往它怀里倒去。你不觉得那双手有多大力气,可177小心地支撑着她,僵直成石像,却没直接跑开,让这姑娘脸着地砸到地上。
“嘿,帅哥!”她醉醺醺地说,胡乱摸索着177的脸,在摸到那对角时吃吃笑起来,“真酷,像真家伙一样!”
177沉默了很长时间,你以为它不会理她,但它开口了。
“你该回去。”它慢慢地说,“太晚了,回家去。”
177的声音有点哑,上一次它开口是什么时候?还是你第一次操它的那天。那姑娘可意识不到这短暂语句的珍贵,她抱怨道:“别这样,你听起来像我爸爸!”
“你家人会担心你。”177说。
这话像点着了炮弹,那姑娘猛地抬起头来,一把推开它,险些把自己摔到地上。177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扶稳了,她发出一声咒骂,踢掉了自己的高跟鞋。“他们才不关心我!”她喊道,“就知道工作、工作、工作,呜,只有比利关心我……”
有人被她吵醒,打开了灯,177急忙拉着她跑进了不远处的小公园。银链上的祷言没有被触发,看起来它并无杀人灭口的意思。它一把姑娘松开,那姑娘就开始了一连串语无伦次的牢骚。
她说爸妈多么忙,比利多么好,自己不想再当乖孩子,为了比利自己怎么学会了很酷地生活,比利如何脚踏两条船跟一个婊子搞在一起……这等典型剧情,你在各种忏悔中听到过许多,相关的劝解和安慰一张口就能说出好些版本来。177想必没有你这样的经验,它很安静,只是听着,间或扶那姑娘一把,以免她手舞足蹈得失去平衡。你开始思考将她引开的办法了,177的逃亡被卡在那里,像一路倒下的多米诺骨牌出了点问题,你看着它的沉默不语,觉得它也在思索脱身之法。
你好像错了。
“那他就没那么好。”它说,打断了姑娘又一轮“比利多好”的讲述。
你感到吃惊,并且觉得有些滑稽,如果177在你看八点档时插嘴讨论剧情,你的心情大概就会像现在一样——只是个比方,你不看八点档。
“比利是,”姑娘抽噎了一下,“是最好的人!”
“如果他真这么好,他就应该爱你。”177说。
你不知道这句话的逻辑在哪里,可是那姑娘停下了,仿佛它揭露了什么了不得的真理。“比利爱我,他说过的,”她小声说,像要说服自己,“只有他爱我……”
“那不是真的。”177说,“你很……你很可爱,很多人爱你,将来会有更多。”
你真不习惯听到177说这种话,它自己恐怕更不习惯。它说得很慢,像在斟酌用词,那双胳膊架着快要滑下去的姑娘,小心得好似捧着一个触发式炸弹。
“如果你,受到了伤害,他们都会很难过。”它说,“联系他们,让他们来接你。”
“我才不要!”那姑娘说,“他们会气疯的。”
“他们只是担心你,不是真的生你气。”177说,“给他们打电话,你现在没法自己回去。喝一点热汤,洗个澡,去睡觉,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尽管你可能要头疼一整天,你喝了太多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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