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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地里掘土准备播撒萝卜籽的时候,看到我家的管家兼佃农陈贵慌慌张张跑过来的。
“少爷!”这个已经两鬓斑白、平时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庄稼汉此时跑得满头大汗,一张黝黑的脸涨得像猪肝一样,通红得吓人。我刚想问他怎么了,就听他激动地、结结巴巴地连说带比划:“少爷,您快回去吧!少奶奶、少奶奶回来啦!”
我脑子里“嗡”地一声,扔下锄头拔腿就往家跑。
我的腿软得要命,好像变成了两根软塌塌的面条,几乎无法支撑起我的身子,短短的几步路我摔了三四个跟头,脚脖子肿起一个大包。陈贵就小跑着上前,仿佛是一支忠诚的拐杖,颤巍巍地扶着我往家赶。
我家在柳树村桥沟前,离地头很近,光脚走不到五分钟。当我由陈贵扶着深一脚浅一脚挪到家门前的时候,我看到周围已经聚了不少人,似乎大半个村子的人都来了,看戏似的你挨我我挨你,把我家门前的路堵得水泄不通。
我听见里头有几个最爱搬弄闲话的老婆子交头接耳,语气神秘,但嗓门儿大得二里地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还有脸回来!”
“让开!”我急得一把拨开前面堵着的人,火急火燎往里挤。有人看见我,像是见到了戏台子上的另一个主角,兴奋地大声叫了起来:“是顾家少爷来啦!”
听见这话的人纷纷给我让路,我才得以顺利穿过被他们踩踏得尘土飞扬的泥土路来到家门口。
我家的红漆大门前,半开的门槛上,现在正坐了一个男人。他一身的灰土,头发蓬乱地搭在额头上,耕田黄牛一样结实健硕的身体衬得他身上那件打了补丁又短了一大截的布衫更加寒酸,几乎不比路上的叫花子体面到哪里去了。他累极了似的把头低垂着,膝盖并起,两条泥灰胳膊无力地搁在膝盖上,昏昏欲睡,似乎一点都没听见围着他的这些人对他的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我的眼睛酸涨得厉害,不知道有没有发红。我的声音也有点哆嗦,非常不像话地含了点姑娘似的哭腔。但我还是硬撑起一副冷酷的模样,冷冷地对着他说:“你回来干什么?”
他把头抬起来,露出一张风尘仆仆、满是风霜与疲惫的脸,朝我温厚地一笑,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轻声问我:“你又下地了?活儿干得顺手吗?”
“我问你回来干什么!”一瞬间,积攒已久的怒火仿佛喷发的火山一样从我的心底喷涌而出,所有的理智都被烧得一干二净,我的手像害了羊角风的病人那样止不住地哆嗦着,揪住他的衣领把他从门槛上拽起来,拼命往外推搡着他比我高壮了整整一圈的身子,嘶吼着大喊:“给我滚!你以为我家是什么地方?啊!?我家不欢迎你这个骗子、婊子!你——”
他被我推得踉踉跄跄的,扭头看着我,眼神有点哀伤,嘴唇轻轻蠕动着,几乎是无声地吐出几个字:“我怀孕了。”
我瞪着他,像个傻子一样呆呆地反问:”什么?“
他拉下我的手,慢慢放到他的肚子上。那平坦的,肌肉块垒隆起的小腹,现在变得极其柔软,我刚摸了一下,就像被烫到了一样猛地撤回了手。
他又想骗我。我咬牙切齿地想,恨得牙根直发痒,只想能亲口咬死他才好。可是他执拗地又来抓我的手,不顾我的抗拒,硬是让我的掌心贴到了他的肚子。
那里很软,但依旧很平坦,我什么都摸不出来。
“我怀了你的孩子。”他再次说,“我不能把顾家的孩子生到外面。所以就回来了。”
我说不出话了,鼻子一酸,眼泪哗啦啦流了下来。
我在三年前的这个时候遇到了常青。那时候,我娘正在为我娶媳妇的事儿而整天发愁。
我家算是柳树村乃至丰田镇数一数二的富裕人家,家里有八百亩田地跟一间红砖绿瓦搭起来的六进大宅院。我爹死得早,我十二岁开始就被我娘催促着每天早起,像我爹那样穿上绸缎长衫,背着手慢慢踱到我家地头巡视。那些佃农们见了我,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亲热地跟我打招呼,“少爷来了。”我点点头,并不多跟他们多说话,只认真地观察着地里庄稼的生长状况,偶尔问一两句今年的收成如何。
我从早上吃完饭踱到中午,饿得肚子咕咕叫,回家吃了饭再出门,一直踱到傍晚都不一定都完整巡视过我家的全部田地。在这个土地就是庄稼人的命根子的年代里,顾家的富贵远近闻名。不害臊地说,我本人长得也十分不错,我跟朋友去镇上听评书的时候,他们一致认为《扬枪万家湾》里说的那个玉面小将军跟我有八成像。等我到了十六岁,已经有不少媒婆主动上门,给我介绍柳树村乃至丰田镇上的门当户对的姑娘。
我娘显见是愿意早早抱孙子的,但她的眼界太高,认为就算是镇上开粮栈的李老板家的千金都配不上我,媒婆们介绍的姑娘她都看不上眼。每天早上,我娘就叫管家陈贵架起驴车,拉着她十里八乡地转,去各种各样的人家登门拜访,去相看人家家里的姑娘。
但我娘每回都看不上她们,每回都只留下丰厚的礼物就遗憾地离去。相看了三年,柳树村乃至丰田镇的我娘看不上的姑娘们都出了嫁,再没有一个适龄的人选了。我娘慌了,托人去了三十里外的杨家庄想继续相看,但顾家挑儿媳妇眼光太高的名声早已经跟顾家的富贵名声一样传出老远,没有一户人家愿意让我娘登门,生怕自己的姑娘遭了嫌弃,日后说亲就凭白多了个被顾家挑剩不要的名头。
于是等我二十岁那年,依旧没能娶上媳妇。这时我娘开始求媒人去更远的外乡给她选个称心的儿媳妇,但柳树村的媒人都嫌顾家老太太麻烦,对她避之不及,一见到她就纷纷闭上房门不肯出来,把我娘急得大病了一场。
其实我心里也嫌我娘眼界太高。乡下人都想要儿子,好多女娃一生下来就被丢进尿桶里溺死了,谁家都是儿子多女儿少,谁家娶媳妇都难,可就是谁都不愿意生女儿。我爹娶媳妇的时候就是我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南方小镇上买了个姑娘回来,那就是我娘。到我了,本来我家富裕,娶媳妇比穷苦人家容易一些,但让我娘挑了三四年,就是原本容易都变难了。
我娘愁得每天都唉声叹气的,饭也吃不下,夜里一宿一宿地睡不着。我听着我娘的叹气声,心里也十分不好受。
常青跟他的弟弟常松麟,就是在这个时候到我家来的。
那是一个霞光满天的傍晚,天气有点热,我从镇上的酒馆里回来,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往嘴里扔着花生米。有一粒花生米没扔准,掉到了地上,咕噜噜滚了一路,正好停在了常青的脚边。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叫常青,只是觉得这男人长得真高,我得半仰着脑袋才能看清他的脸。他的脸有点像我在镇上天主教堂里见过的那些外国人,皮肤很白,眼窝深,眼珠发灰,鼻子高挺,下巴线条刚毅,是一种有点奇怪的好看,身材也壮实,胸脯鼓鼓囊囊的,胳膊从破旧的短衫下露出隆起的肌肉。
而跟在他旁边,紧紧依偎着的他的少年就比他矮了不少,脸长得也像个姑娘,是我很不喜欢的那种小白脸类型,我看了一眼就把眼睛移开了,又去看那个高高大大的男人,仰着头问他:“你找谁?”
“您是顾家的少爷吧?”他朝我笑着说,脸上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恭谨跟讨好,“我叫常青,这是我弟弟,我们兄弟家乡闹了水灾,没办法只得背井离乡来讨生活,不知道您家里还需不需要长工?”
我其实知道家里的佃农长工已经足够了,但我盯着他那张英俊得叫人眼前一亮的脸,不知怎么脱口而出:“行,跟我进来吧。”
在见过我娘,又由管家陈贵捏肩捏胳膊,确定过身板壮实耐操劳之后,常青就成了我家的一名长工。
相熟之后,我知道他是南方人,渡过长江又徒步了六七百里北上,这才带着弟弟来到了柳树村谋生。他说他原本想去京城,因为他弟弟原本是京城广文书院的学生,小小年纪过了童生试,老师都称赞此子日后定然前途无量。可惜今年家乡发了洪水,把庄稼跟屋舍都淹了大半,地里颗粒无收,连上学的修金都交不起,他就带着弟弟打算边给人做工边攒钱。
……他也是南方人。我心里想起我娘,想起我奶给我爹买南方媳妇的事,不知怎么有点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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