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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把杂志放回口袋中。
“你打算在这个旅馆里住一阵吗?”他问,“我的文章差不多写完了,一出版就寄一份给你。找的观点是:阿尔是一座癫滴性的城市。几个世纪以来,它的脉搏一直在加快。在接近它的第一次危机了。一定会发生的。而且为期不远了。一旦发生,我们将亲眼目睹一场可怕的大灾难。谋杀,纵火,强奸,大规模的毁灭!这个乡村不可能永远处于受报打、受折磨的状态之中。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情的。我要在人们开始口吐白沫之前离开!我劝你也快点跟着来吧!”
“谢谢,”文森特说,“我喜欢这儿。我想去睡觉了。明天早晨能见到你吗?不?那末祝你幸运。别忘了把大作寄一份给我。”
每天早晨天不亮文森特就起身,穿好衣服,顺河步行几公里,或走在田野里,寻找一个吸引他的地方。每天傍晚,他带着一张完成的油画回家,所谓完成的,只是因为他没法再画下去了。一吃好晚饭,就睡觉。
他变成了一部盲目的绘画机器,则则地一口气画了一幅又一幅,自己不知道在干什么。乡野的果园鲜花盛开。他怀着极大的热情描绘这一切。他不再细想他的画。他只是不断地画。八年的苦干终于显示出胜利的活力之大爆发。有时候,他在天空刚露鱼肚白时便开始画,到中午就完成了。他慢慢地走回市镇,喝杯咖啡,带一块新的画布,朝另外一个方向蹒跚而去。
他不知道他的画是好还是不好。他亦无所谓。他陶醉于色彩之中。
没有人跟他搭讪。他也不跟别人搭讪。他把在画画中没有耗尽的些微力量用来对付西北风。一星期中有三天,他得把画架缚在打进土中的木桩上。画架在风中前后摇晃,就象晾衣绳上的被单。到晚上,他感到浑身筋骨酸痛,犹如被人痛打了一顿。
他从来不戴帽子。烈日慢慢地把他的头发从头顶上烧落下来。晚上躺在小旅馆的铜床上的时候,他觉得头好象落在一个火球之中。太阳把他弄成色盲了。他无法分辨田野的绿色和天空的蓝色。但是,回到旅馆后,他发现他的画终算是大自然的鲜明灿烂的摹本。
一天,他在一个种有紫丁香的果园里作画,花园围着红色的篱笆,两棵桃树开着淡红色的花,衬着蔚蓝和洁白的天空。
“这一张大概是我最好的风景画。”他喃喃自语。
回到旅馆,看见一封信,通知他安东·莫夫已在海牙逝世。他在桃树下写上:“纪念莫夫,文森特和泰奥”,把画立即寄到尤尔布门街的莫夫家。
第二天早晨,他发现一个李树花盛开的果园。在他画的时候,括起了一阵恶风,海浪般地来而复去,去而复来。在阵风采去的间隔中,太阳照耀着,树上的白花闪烁发光。尽管地面上的整个景色每分钟都在变化,文森特不停地画下去。这使他想起了在斯赫维宁根的日子,那时他常在雨中、大风沙中作画,海里的浪花猛烈地飞溅在他的身上和画架上。他的画面具有一种白色的效果,其中有许多黄色,还有蓝色和淡红色。画完后,他看到画中正有着某些他并不想画的东西——西北风。
“人们一定会以为我画这张画的时候,是喝醉了。”他笑着对自己说。
他想起日前泰奥来信中的一句话。特斯蒂格先生游访巴黎时,站在西斯莱的画前,对泰奥咕峡道:“我想这个艺术家在画这张画的时候,一定是喝醉了。”
“倘若特斯蒂格看到我的阿尔图画,”文森特想,“他一定会说,那是神经大错乱。”
阿尔的居民对文森特敬而远之。他们看到他在日出前就急匆匆地走出市镇,背上负着沉重的画架,光着头,下巴起劲地向前翘出,眼睛里流露出热病似的亢奋。他们看到他回来时面带两个火洞,头顶红得象鲜肉,腋下夹着一块潮的画布,自己对自己打着手势。市镇给他起了一个名字。人人都用这个名字叫他。
“疯浪子!”
“也许我是一个红头发的疯子,”他自言自语,“可是我能干什么呢?”
旅馆老板把文森特的每一个法郎都骗取光了。文森特弄不到东西吃,因为在阿尔,几乎人人都在家里吃饭。饭店很贵。文森特试遍了各个饭店,想喝确浓汤,全没有。
“煮土豆很难吗,太太?”他在一个地方问道。
“不可能,先生。”
“那本作有米吗?”
“那是明天吃的。”
“通心粉呢?”
“炉灶上没有烧通心粉的余地。‘
后来,他对吃的不再多想了,有啥就吃啥。尽管胃里没有得到美食,但是烈日增强着他的活力。他用苦艾酒、烟草和都德①的抛担人故事来代替乏味的食物。在画架前的数不清的专心致志的钟点,把他的神经磨坏了。他需要刺激。苦艾酒使他第二天格外兴奋——被西北风抽打和太阳烤人身心的兴奋。
随着夏日的在英,一切都燃烧起来。他在周围只看到一片罩在冒白色热气的微绿的蓝空下的金黄色、青铜色和铜色。阳光击中的一切事物呈现出硫磺的黄色。他的画是一堆堆闪亮的燃烧的黄色。他知道,自从文艺复兴②时代以来,欧洲绘画中是不用黄颜色的,但那阻挡不了他。黄颜色从颜料管中一挤上画布,就停留在那儿了。他的图画被阳光泡浸,被阳光燃烧,受到燃烧的太阳的鞭打和空气的扫荡。
他相信绘制一张好画,不比搜求一颗钻石或珍珠来得容易。他对自己以及所干的一切并不满意,但他尚存一线希望:最终会好起来的。有时候,那个希望似乎象一个法塔·莫加纳。只有在挤命作画的时候,他才感到自己还活着。至于个人的生活,他是没有的。他只是一架机器,一架每天早晨灌进食物、饮料和颜料,晚上制造出一幅完成的画的盲目的绘画自动器。
目的是什么呢?为了卖吗?当然不是!他知道无人要买他的画。那末何必这样急呢?他催退自己绘制成打成打的画,以至于可怜的铜床下已经塞得满满了,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成功的念头已经离开了文森特。他画画只因为他必须画,因为那样可以使他精神上少痛苦一点,因为那样可以使他分心。他能够没有妻子、家庭和儿女;他能够没有爱情、友谊和健康;他能够没有保障、安适和食机他甚至能够没有上帝。但是,他却不能够没有比他自身更伟大的,也即是他的生命——创造的力量和本领。
他想雇一个模特儿,但阿尔的人们不肯为他摆姿势。他们认为这是在被愚弄。他们害怕亲友们会笑话他画的像。文森特明白,要是他象市格罗一样画得漂漂亮亮,人们就不会羞于被画。他不得不放弃模特儿的念头,专门画风景。
进入仲夏,海暑来临,一丝风也没有。他作画时的光,从谈淡的硫磺的黄色渐渐变成淡淡的金黄色。他常常想起雷诺阿及其洗炼清晰的线条。在普罗旺斯明净的空气中,一切东西看起来就是这个样子,就象在日本版画中的一样。
一天清晨,他看到一个姑娘,褐色皮肤,淡淡的金发,灰色眼睛,穿一件谈玫瑰色的印花布紧身上衣,在上衣里他能看到一对乳房,尖,小,结实。她是一个象田野一样简朴的女人,每一根线条都是童贞的。她的母亲穿着污浊的黄色和失去光泽的蓝色的衣服,沐浴在强烈的阳光下,衬着一片鲜艳夺目的雪白和柠檬黄的花朵,十分耀眼。她们为他摆几个钟头的姿势赚取不多的几个钱。
那天黄昏,他回到旅馆后,发觉自己在相思那褐色皮肤的姑娘。他睡不着。他知道阿尔有技院,但都是朱阿夫兵——到阿尔来受训的法国军队中的黑人——光顾的五法郎的地方。
文森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跟女人讲话了,除了问她们要一杯咖啡或一袋烟草之外。他回忆起玛戈特的情话、轻抚他脸庞的迷们的手指和紧接着的一阵热吻。
他跳起来,匆匆穿过拉马丁广场,跑进石头房屋的黑色迷宫。攀登了一会儿,他听到前面一片吵闹声。他奔跑起来,抵达里科莱特街的妓院前门时,刚好看到宪兵把两个朱阿夫兵的尸体技走,他们被几个喝醉的意大利人打死。士兵的红色土耳其帽落在高低不平药鹅卵石街上的血泊里。一队宪兵把几个意大利人押往监狱,愤怒的人群在他们的后面咆哮,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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