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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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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昼入噩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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搁在办公桌头的手机轻微震动了一下。
男人松开签字钢笔,越过半晃着咖啡的瓷白马克杯去摸手机,玻璃桌面映出的五指像飞掠沼面的鹭群,在暗下去的屏幕上停顿,拇指和中指像捏惯某种器物般轻轻一合,食指点下去,白色消息框倏地在指尖弹开。右上显示着来信人的ID“NINI”,头像中那只憨态可掬的手绘粉红兔子冲他睁着无辜的眼,内容则是一句“今天别的社团有事,我要晚一点哦”,最后面跟了一个活灵活现的颜文字“????????”。
“好。”他指尖一滑发送出去。看了眼时间,最后一节自习课还在进行中,碍于自己教师的身份,又补上一句,“上课不要玩手机。”
对面很快有了回复,一个嘤嘤卖乖的颜文字“(*?????)”。
他放下手机,收手的同时顺道去捻了捻窗边那盘花叶络石舒展的叶片,这盆栽在他任教第一天被摆上窗台,如今两年过去,当初稚嫩的花苗拔枝散叶几乎遮住半面窗,顶端珊瑚般的淡粉过渡到中端单调的纯白又沉淀至最底层的翠绿,像杯勾兑了桃汁与薄荷水的调制酒品,把夏末傍晚斜漫而来的稠紫昏光逼退到窗外,又在桌上泼洒一片幽醺的清凉。
下课铃声响过,他收拾好文件以及布满勾划痕迹的五线乐谱,起身出去。一推门,几乎要被迎面扑来的闷腻空气挤回门内,这城市偏南又靠海,到了夏天实在是热,城市热岛和沿海湿气将夏季蒸成一团发酵生霉的海绵,哪怕到了八月末,又经历了一场台风登陆,这海绵的孔隙反而涨满了水,缠绊着林立高楼不肯利索退去。
路过音乐活动室,他刻意多朝里面望了几眼,确定空无一人才扣上锁。
清安高中自组的管弦乐部向来是报名最多的学生社团,其中一个原因在于清安的管弦乐队并不如其他中学的那样只是个丰富课余生活的彩色符号,清安背靠的大学同许多国际知名音乐学院均有合作项目,这支多年前就开始培养的乐队曾在全国级大赛少年组中取得不菲成绩,够不上顶级专业但也足够出色。另一个原因恐怕要归功于他,陆景年,才从奥地利留学归国,清安管弦乐团的指导老师兼指挥,争着递来报名表的女生们对背景和专业能力一类的半懂不懂,纯粹是看中了他的外貌。他生得够好,身长腰窄肩阔,五官端丽,和他求学的国家那广阔欧罗巴海与西风带造就的温带海洋性气候一般,眉目间笼着阴郁半温的雨雾,艳得慵倦又悄无声息,不至于让担心女儿早恋的家长心生戒备,却足够惑人。
今天乐团没有安排训练,陆景年点开手机看了眼时间,脚下调转了一个方向,朝身后的旧教学楼走去。
走廊尽头挂着本校精彩瞬间照片展,陆景年第一眼看到乐团去年参加大赛的照片,演奏台上几十号人拥挤在八寸大小一张方格里,几乎每个人模糊的面容只占可怜的几个像素点,照片中的他身着礼服站在指挥台上,倒还辨得出身形。除了他,只还有一个人从密麻人群中凸了出来,细伶伶的一片影子映在首席演奏位置上,无数道镁光灯交织成一只剔透八角水晶音乐盒,金色小人在水晶王国里踮脚翩跹起舞。
“夏倪。”他心中默念这名字。
旧教学楼几年前就废弃了,积灰将老式水泥楼塑成一块敞着墓穴的碑,到晚上连夜巡的保安也不多踏足。陆景年知道学生中流传着诸多关于这里的怪谈鬼话,什么曾经跳楼的学生鬼魂,进去就出不来的二楼卫生间,夜里会多出一级的三楼台阶,老楼灰旧的砖墙、幽邃的窗口与斑驳的墙皮和地摊上封面花哨的粗糙读物差不多,容纳了高中孩子们最奇诡的幻想,成为他们学习忙碌之余偶尔的调剂。
陆景年熟门熟路走进某间废弃教室,老旧的木质课桌课椅凌乱摆放,一部分在墙角垒成小山,黑板上粉笔模糊,头顶的电风扇欹斜着,黄昏余晖经过尘埃的散射形成一种昏沉半脏的橘红,仿佛排水管里泄露出来淹了半个地下室的污水,确实很有日式校园恐怖电影的氛围。他过去靠在窗边等候,闲着还有空朝窗外打量,浓荫像粘稠半融的暗绿燃料几乎淌进生锈防盗网,对面楼的空调滴了水“嗒嗒”敲着挡雨窗,一点腐朽腥咸不知是谁家藏在隔间的饭菜让高温诱变。
倦懒的蝉声有一搭没一搭,这时候,突然有脚步声和进蝉鸣调子里,由远及近,节奏是属于十几岁少女的轻快雀跃。
陆景年一抬头看见门被推开,刚刚才在照片上见过的小人扩大了数倍,生气蓬勃地呈在淡紫昏光里。
夏倪,清安管弦乐团的小提琴首席。
“陆老师。”亲昵又脆生生的一句,少女将还剩一半的奶油雪糕收回塑料包装袋,随手撂进一旁的垃圾箱,才抿过冰雪糕体的嘴唇殷红柔润得不自然,这会儿又朝两边弯起旋成一朵摇摇欲坠的木槿花,在昏聩余晖中晃出点点奇异的惑力。她一手拎着书包,穿着规矩的校服,纤细四肢从短袖和格子裙摆中伸出,不至于瘦骨嶙峋,是像他窗边那盆花叶络石茎枝一般恰到好处的健康匀称。这个年纪的高中女孩大多如此,在校规与试题组成的方格框中无声发育,像盆栽在狭窄土地与贫瘠水分中艰难生长。这女孩就完全是一副半长成的样子,一侧嘴角还有一个娇气的梨涡,只是生了两颗尖尖的犬牙,露出来时就像在这文静秀气的外壳上破开某种端倪,也因此在外人面前她从来笑不露齿。
在他面前倒是肆无忌惮,像幼狼未换的乳牙,迫不及待想咬上什么。
他问:“你不是说要晚一点吗?”
小姑娘笑眯眯回答:“我想老师啊,就请假过来了。”
陆景年有些无奈:“你才升高三,有了空怎么不抓紧时间多做几道冲刺题。”
小姑娘语气轻松:“我父母打算让我出国留学,不参加国内高考。”
陆景年觉得这语气似曾相识,和两年前她申请加入乐团又坦然承认自己毫无学习乐器的经验差不多,他看中她对答时显露的一点聪慧锋芒将她留下,从零开始教她全音符与分音符的细微差别,手把手教她运弓揉弦,亲自为她调试音准,后来夏倪的表现也完全回报了他的期望,在其他人被繁杂技巧的快速衔接逼得手足无措时,她已经手腕翻转能谱出漂亮的弓法,正如现在同龄人被试卷题海淹得几近溺毙她却气定神闲地只等毕业——话虽如此陆景年知道她的成绩一直不差,在理科重点班名列前茅。她太好了,她不该这么好,常人难以攀爬的高峰只是她脚底的游乐园彩色跳跳桩,玩腻了就毫无眷恋地跳到另一个上头去。你看,上帝对于人类才智分配的不公在象牙塔中也早现端倪。
“陆老师。”小姑娘又凑近叫他,尾音打着卷拖长,亲昵得像渍了甜酒。陆景年尽量将这亲昵解读成老师与课代表,班主任与班长,乐团导师与首席之间官方化的亲近。
他回神,看见她弯起眼睛,露出一个拿捏到位的撒娇笑容,像是冲家长多讨些零用钱,也像为接下来的无礼请求作楔:“老师怎么还不脱衣服,快脱啊。”
唔。陆景年颤了下眼睫,手指倒没什么犹疑地按上颈口,松开领带,顺着衬衫衣扣一个个解下去,还算平静地问了句:“这次要玩什么?”
“等会儿就知道了。”夏倪的声音听起来又轻又快,像被海浪托起的柔软浮沫,话毕又小小地感慨了一句,“啊……陆老师怎么就晒不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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