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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晏坐在车上,张崇军坐在前面开车,车子的后视镜上挂了一只小葫芦,车内有一股淡淡的檀香,一切都是他熟悉的,然而不过是一个多月的功夫,他竟有种物是人非的伤感。
父亲还是那个父亲,车也还是那辆车,他趴在车窗上回头看,那间小面铺一点一点地向后退,没有摩托车,也没有徐一洲。
他的内心很平静,因为雨终于下了,大雨也好,小雨也罢,下过以后该怎样还是怎样,仿佛一切从未改变,他也不曾来过。
刚上车时可能因为伤心,也可能因为张崇军看着不像记忆里那么严肃,所以他不怎么害怕,甚至主动地打了招呼:“爸爸。”
张崇军一愣,端详了他半天,最后怜爱地笑了笑:“你瘦了。”
这回轮到张晏感到惊讶,他一直以为他从没留意过这些。
之后两个人仿佛心有灵犀,只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和张崇军的病情,张晏没提起邓从习,张崇军也没问起怎么不见张晏那位朋友。也是后来,张晏才知道原来张崇军肯主动打电话让他回家,是因为邓从习向他摊了牌,说是烦透了他一天一天地问,却又不肯去打电话,他们因此吵了一架。当时张崇军还在住院,离不了邓从习,实在无可奈何才拨通了儿子的电话。
具体事情如何,张晏已经没有兴趣再知道,对于他爸,他不能要求太多,得到这样的结果也满足了。
这一趟他们直接回了A市的家。
另一边,徐一洲正在忙前忙后地工作,拼命找活干,绝不让自己空闲。不这样不行,不这样他就容易分心,总想回头看一看张晏在不在。汗水不停从毛孔里渗出,哭太多对眼睛不好,那就拿身体来代替。流的汗越多,他心里就越轻松,好像难过都流走了。
突然间他想起,他不是有张晏的微信吗?哪怕在上面问一问他到家了没有也好,结果打开微信一看,凭空多出一千块,张晏的微信也消失了。徐一洲不敢相信,瞪着那串数字看了半天,然后再次在列表里仔仔细细地找了一遍,还是没有,他反应过来:张晏将他删了。这一千块就是最初见面时他让他交的住宿费。
钱给了,人走了,说断就断,那么狠的心,他就敢肯定以后他们再也不见了?伤心、气愤,最后成了懊恼,他想到了自己,如果当时真答应他了,真和他走了,是不是这些都会变好一点?
徐一洲望向门外,往下看是黄沙阵阵的大路,往上看是蓝天白云。那条路坑坑洼洼,听说从他爷爷奶奶那辈开始就没有变过,蓝天白云再美,从这里望去,也只有一扇门宽。
*
*
张崇军和张晏回了A市,老家那边自然只剩下了邓从习一个人——他的工作在那里,不太方便,还担心张晏看见他而再闹一场,所以就没跟着来。
这段时间一直是邓从习照顾的张崇军,他已经习惯了他,一时间人不在眼前,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之前从老家回来时他也有时候会想起他,但想得不多,因为在他这里,邓从习更像是爱情和友情的结合体,重要但不一定要见面,彼此做了太久的朋友,即便有欲望,那也少得可怜。
这一次却有点不同,大概是他老了,又住了一次院,特别希望有人能时时刻刻陪在旁边,张晏还在读书,还能陪他个三四年,但三四年后呢。他开始给邓从习打电话,嘘寒问暖,搞得邓从习受宠若惊,觉得他好像换了个性子。
他每一次都是偷摸着打电话,害怕张晏发现,即便他早就知道了,但也不能放到明面上来。电话打久了他就越发地想退休,退了休好回老家养老,可又舍不得自己这个独生子。就这么一个孩子,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生活,他放心不下。
张晏被他爸瞒得很好,丝毫不知道他打电话的事,他像是成了一个瓷人,能说能笑,就是对外界的变化不感兴趣,变好变坏都行。他刚回来的时候不太适应自己的床,因为实在太大,海一样,滚两圈还不能到头,被窝里也冷得出奇。慢慢地,他喜欢把被子蜷起来,蚕蛹似的,因为这样暖,连后背都是热的。
两年后的某天,张崇军自行宣布退休,他决定回老家,算是为了邓从习吧,毕竟儿子能给自己送终,但不一定能给自己养老。养老这件事还是得交给作伴的那位。
A市靠海,前几天刚过霜降,树杈子光秃秃的,风一吹,落叶就打着圈转,帽子也要被掀掉了。张崇军走在前面拉着行李箱,张晏走在后面,手里提着一袋橘子,看着父亲依旧挺拔的后背,心里觉得很羡慕——他回老家后会有人等他,照顾他。
对于张崇军和邓从习的事情,他已经不那么在乎了,张崇军作为丈夫是否失职,只能由胡晓兰去评判,至少他作为父亲,对他也算尽力,他没什么再好要求的了。
“路上小心,到家以后记得打电话,”张晏把那带橘子交到他手里,忽然又想起什么,指着他身后的黑背包说:“药在第二格里,你拉开就能看见,别忘了吃。还有酒,别喝了!”
“行了,你比你邓叔还会唠叨……”张崇军笑着笑着没了声,他看向张晏,仿佛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张晏用力攥了一把他的手心,笑道:“是,他比我会照顾人。”
开车回去的路上,天空蓝得昏暗,蓝得广阔,张晏忽然想起林海音那句“我分不清海跟天,也分不清好人和坏人”。他忍不住微笑,那句话从小孩子嘴里说出来不稀奇,大人如果也有一样的好奇心,反而难得可贵。
他忘记戴手套,回到家前都还在搓手,走到玄关,开灯,扔钥匙,摘帽子,两只脚互相蹭掉鞋子,摇摇晃晃地走到沙发前,一躺。周围的世界是那么安静,手是那么寒冷,肚子也有点饿了,他忽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哭声——他才二十二,人生还那么长,他一个人怎么活得下去!
哭了一阵后,张晏自己爬了起来,到厨房煮了一碗面吃,晚上睡觉时依旧用被子将自己裹得紧紧。
时间又过了一年多,张晏已经大学毕业,在一家私企上班。离家近,工资过得去,同事好相处,他没别的遗憾了,可能唯一的不满就是不管周几,上司的工作消息照样发。
他打开手机看了一眼,然后息屏,今天周末,不管!
昨天下过雨,现在外面的天特别蓝,张晏看着这样的好天气,诗意油然而生,很想写点什么。他打开笔记本,拿出新买的笔,端坐在沙发上,一边转笔,一边闭着眼睛苦思冥想。
想不出,算了,他合上本子,发现笔正好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手心转过来,是抽烟的手势。他没抽烟这个习惯,记忆里只尝试过一次,他用嘴咬住了笔盖,然后松开,朝天呼出一口气,自娱自乐地上演了一出抽烟的戏码。也不知道哪里好笑,他用袖口擦了擦笔盖,忍不住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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